可后来,先生批阅她的功课时,总要对着光亮处,凝视良久,才缓缓说出答案。
先生是看不大见了吗?
崔怀玉用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果然见她灰茫茫的眸子一动不动,竟是毫无察觉。
“先生,你是看不见了吗?”她心中一惊,竟不由哭了出来。
先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只是病得久了,眼前有些黑,缓一下便好了。”
“先生什么时候病好呢?”
放在她头顶的手一顿,接着她便听先生道:“四妞,你的名字是四妞罢。我见冰雪聪明,人如珠玉,若日后考取功名,答卷之时……不如就叫怀玉吧。”
孩子很快便转移的注意,为自己好听的新名字雀跃,片刻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问:“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不悔。”
那时崔怀玉还听不出这是个化名,只是觉得,不悔不悔,这名字真是奇怪。
那时先生有一本笺花小册,上面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好看的字。
崔怀玉大多数字都不识得,便随手指了一句,问:“先生,这句是什么呀?”
先生瞥了一眼,玉颜微赧,轻声说:“是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那这句呢?”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最后一页她终于认得两字,欢喜地说:“这个我识得,这个字是‘恨’,这个字是‘你’。”她眨着眼问:“先生,你恨谁呢?”
先生却将那小册收了,柔声道:“我谁也不恨,今儿功课做得怎么样?拿出来给我看看。”
再后来……崔怀玉再也没见过先生了。
不过她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心思繁杂之时,总会到先生曾住过的小屋来坐坐,就好似回到童年时候,听见先生温柔教诲一般。
只要一想想先生在此会如何,她便会心思澄明,拨云见日。
如今她将要去洛安赶考,若此行顺遂,大概可以衣锦还乡。
她枯坐在灯前,听窗外凛冽风声,想日后自己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
几乎想也没想,她便自己答道:“我要成为先生那样的人。”
她要让这贫瘠山村变得富饶,要让附近的孩子皆有衣可穿,有肉可食,有学可上。
她想像先生一般,就算活得如流星短暂,也要在夜空中发出光来。
崔怀玉带着这份信念去了洛安。金銮殿之上,她总算见着了传说中的圣明天子。
天子高居九重,两鬓霜白,形容恹恹。
殿试很是容易,治国之策先生曾与她讲过几次。
天子闻罢,垂眸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幽然深邃,又似乎带着生无可恋的寂寥。苍白的手轻抬,“就你了。”天子的声音略带嘶哑倦怠。
崔怀玉心中一颤,不自觉想起,天子不过盛年,原来竟这般病弱吗?但很快那丝莫名的惘然惊疑便被进士的狂喜覆盖,她轻勾起唇,想:“先生你看到了吗?如今我已站在朝堂之上,也可如你一般。”
也可如你一般,光耀世间。
她心中太过欢喜,又没什么见过什么世面,琼林宴上不由喝多了些,头脑昏昏沉沉,便寻了个借口出去醒酒。
凉风一吹,她果然清醒了几分,展目一看,红花如海,月映寒潭——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转到了御花园中。
正想离开之际,一阵袅袅琴声从不远处传来,如同丝丝缕缕的细线,捆住了她的脚步。
鬼使神差般,她一步一步挪了过去,躲在花丛后仔细地偷窥着抚琴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素衣,姿容玉曜,就好像在黑夜里也发出光来。
崔怀玉的心砰砰作响,她想,这人就像先生一般。
“听够了?”
崔怀玉红着脸乖乖走了出来,拱手道自己无意冒犯。
美人微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才轻轻道:“是新科状元罢,竟能让陛下多看一眼,真是不简单。”
她闻言竟有些酣酣然,比进士之时更要欢喜上几分。
“崔怀玉是吧,怀玉怀玉,倒是好名字。”
崔怀玉被夸得心肝儿一颤,不由脱口而出:“敢问姑娘名讳?”话一出口,她便懊恼不已,这人能在宫中抚琴,想必地位不凡,这么贸贸然问了实在失礼……何况这句话,确有登徒浪子之嫌。
美人却没在意这些,只怅然道:“我的名字?许久无人问过我这个问题,连我都记不大清,我想想……好像,未入宫前,是叫商濯清罢。”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名字与你真是相配。”崔怀玉真心赞美。
商濯清看着新科状元,浅浅笑了,笑容中却有一丝惆怅,“你没见过她,所以不曾明白,我不过是赝品假花,哪里担得起这句诗。”
崔怀玉被她笑容中的悲伤牵扯,忙道:“哪里?你分明是我见过最风华出众的人了,若你是假花,世上哪还有什么姹紫嫣红的颜色。”
“倒长了张好嘴。”商濯清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神色一敛,将她推到了灌木之中,低声道:“藏好,别出来。”
皇帝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瞥了一眼石上的古琴,轻声说:“给我弹一曲将仲子罢。”
商濯清低头抚琴。琴声泠泠,月光潺潺。
皇帝解下金冠,一头白发倾泄而下,如九天星河垂至人间。
崔怀玉呼吸一沉,天子不过盛年,为何早生华发了呢?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皇帝轻声呢喃,“若我当年不曾攀上她的墙,是否如今也不必这般……”
这般凄苦迷离,若痴若狂。
“南海、四夷、蒙越,哪里都寻过了,菡妃,你说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商濯清没有回答,皇帝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只喃喃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老师,我如何才能再见到你呢?”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她痴痴一笑,目光十分凄苦又缠绵,“十五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崔怀玉躲在灌木之后,先是害怕天子发觉会如何龙颜大怒,但听着听着,就为她这般痴心之语所动容。
十五年过去,这人还是不肯放下吗?
不对,天子的老师,想必年纪已经不小,十五年过去,那人还在人世吗?
看皇帝如此笃定,想来那定是一个身体强健之人。或者是,皇帝宁可相信她躲在世间某隅,不肯原谅不肯相见,也仍不愿猜测那人已魂归泉下吧。
崔怀玉想着又觉怅然,自己与先生分别也差不多十五年了,她也宁愿相信先生当年只是不告而别,仍好端端的活在世上某个角落。
这人与人的情感,诸如相思、牵挂、思念等等,总是相通的。
皇帝痴痴地看着月亮,眼角倏忽落下两道水痕。
崔怀玉忙以袖掩面,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景象,但她挡住了眼睛却掩不住耳朵,于是皇帝略带嘶哑苍凉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
“当真是宿世冤家,她为我流尽一生的血,我为她流尽一生的泪。”
这一宿新科状元过得十分惊险。至皇帝离去许久,她才敢大口喘气,手脚并用爬了出来。
商濯清本有些怔忪,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却不由哑然失笑,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待崔怀玉走近,她示意让她坐下,抬手替这人除去头上的草叶尘土,又为她理理云鬓衣襟,才柔声道:“好了,快回去赴宴吧。”
崔怀玉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问:“娘娘,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她心知这是失礼冒犯,但依旧贸贸然地问了。
菡妃柔柔一笑,“唤我濯清便好了。”
状元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告辞离开。
商濯清望着她的背影,嘴角不禁泛上一丝温柔笑意。她低头拨弄琴弦,忽闻后面传来声音——“原来你叫濯清。”
“我是何名字……”商濯清苦笑,“陛下又何曾在意呢?”
皇帝却不记恨她这等幽怨之语,坐至山石之上,道:“再弹一曲凤求凰吧。”
商濯清没有抚琴,只是轻声道:“陛下,方才那孩子,我很是喜欢。”
皇帝面色不变,缓声说:“那我放你出宫,我早让你出宫。”
商濯清见她眼也不眨就要让自己走,只觉这十几年的痴恋等候便像一个笑话一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早就明白陛下心中再装不下他人,却仍抱有一丝臆想,以为只要等在那儿,陛下迟早会回头看她一眼。
她正陷入这等怅惋情绪之中,突然听到那人说:“今后你不必总学着老师的声音,你的声音,原也很好听。”
商濯清不知不觉就落下两行泪来,望着对月而坐的人,轻声道:“陛下,你越来越像她了。”
皇帝身子一颤,满头白发在月光中摇曳开来。
她痴痴望着一轮皎月,好似自己还是十五年前的少女,“老师为我扫清乌云,我也该、也该光耀世间。”
“可是,”她眸中水光潋滟,倒映明月无暇,星汉灿烂,“我终于成了一代明君,她却再不肯来见我……她不肯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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