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长廊即是一连串封闭的小房间,要一一路过。据陈虞渊解释,此为安检、清洁、消毒之用,他自己很无所谓,昂首挺胸,畅行无阻,我跟着他走还是有点忐忑的,左顾右盼,总怕有凌海洋所率的黑衣人跟上我来。
终于走过最后一个小房间,我的眼前出现一扇非常高大的滑门,它以配得起自己身量的速度,动作迟缓地开启。
我听见陈虞渊小声说道:欢迎光临我的昆仑山、蓬莱岛。
那门洞开了,柔和舒适的光像瀑布一样,从天花板上流泻下来,沐浴在我的身上。我看到的是,分割成许多半透明区域的宏阔空地,在我看来,仿佛有我爸爸的整个九里山兵营那么大。
但九里山草木稀疏,遍地泥土,陈虞渊的神仙岛却是极洁净的,点尘不染。
此地也没有风,连此地的空气都过分清新醒神,寒热恰恰宜人。许多像我们一样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各就各位,分散在房间里的各个区域。他们有的像我一样,连脸都蒙上,有的像陈虞渊,不介意露脸。
我跟着我的玄外孙,一道从这蜂巢一般的隔间当中,一条闪着微光的小路净值走向整个实验室的中心,那里有一个六角形的区域,大小绝不比我爸爸在徐州的府院逊色。那里用独特的茶色玻璃隔开周围。门首位置,清晰地挂着牌子,上面用醒目大字印着陈虞渊的名字。
这是你修炼的仙宫吗?我问他。
陈虞渊道:这是我的私人研究区域。我的办公室也在里面。
他想了想,又道:对于攻读这个领域的人来说,这算是个朝圣地了,真的。这就是我修炼的仙宫,在下万古八荒时间真人。
说完,他颇不要脸地冲我眨眨眼,然后只是走到门前,那门就乖乖为他打开了,非常的霸道。
他领我走进去,我觉得内部的灯光比外面更暗,便说了一句:有点黑,要是能亮一点就好了。
那灯极凑趣,立刻亮了一些些。我一惊,道:这灯为什么能听懂我说话?!
陈虞渊道:我这屋里所有东西都听得懂你说话,都是我自己做的。
我一愣:你屋里那面听得懂人话的镜子也是你自己做的?
陈虞渊道:那个AI啊,是我高中时做着玩儿的,得过一个奖。
我想了想,决定以后还是不要问他此类问题了。问起来总感觉给了他瞎特么炫耀的机会,这令我十分不爽。反正他做了那面镜子,我用就是了,这是他理当孝敬我的。
陈虞渊的实验室内又分得许多区域,有的隔间内亮着灯,隐约看得见有人在里面忙碌。
我们途经其中一间,一个身影呼啦一下蹦出来,惊我一跳。那人跟我身量相当,当着我们的面,就把工作服的面罩揭下,清清脆脆嚷了一声:教授!
我没闹住,“啊”地叫了一声。我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脱了面罩露出脸儿的,是我那佟家妹子绍缨其人。
这陈老师虽不知我惊叫是为的什么,却还是不露声色,把我挡在身后。他笑眯眯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女学生,道:茱莉亚,今天怎么突然变勤奋呀?这个点儿不去餐厅吃饭?
原来这不是樱子,这是她姐姐茱莉亚。我定下心神来仔细一看,确实这不可能是樱子,她比我见到的樱子还要丰满圆润一些,五官虽然相似,凑出的表情就完全不一样。
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在我们那个时候,遇到乡贤耆老,怕是要认为她过于追求进步洋盘、不能恪守妇道。但我此时看她这个样子,却颇觉得新奇可爱。她的表情也可爱,一笑就露出牙齿,开开心心。她是开开心心在我肩膀上一拍,道:新来的小同学吧!你好!
然后她转向陈虞渊,吱吱喳喳,热情极了:教授!我在盯数据呀!暂时怎么走得开……饭少吃一顿没关系,顺便减肥,身材好。
她一直在陈虞渊的面前蹦,像一只很喧闹的鸟,因与佟绍缨第一次见我时不一样,她的模样与羽毛也没有那么华美动人,这样蹦跶吱喳尤显得聒噪。我注意到,她胸前的牌子上也写着“短期实习”四个字,心里暗自想着,你跟我一样啊……
陈虞渊点头微笑道:那晚一点给我看报告。
茱莉亚嚷道:不光是我,张师兄今天也没有去吃饭。不过……
她凑近我们,故弄玄虚:他一来就一个人关在数据机房里,也没开大灯。
我脱口而出:张文笙?
茱莉亚笑道:新来的小师弟好生没规没矩,那是咱们教授面前的红人儿,立派大师兄,不要直呼人家姓名。
陈虞渊反手抓住我的手,在我手掌里狠狠捏了一下。
他毕竟是我的乖孙,固然给我警告,还是向着我的心思,体贴入微。他对着前方一个小房间指了指,对我言道:你进去数据机房看看你张师兄什么情况。
我本不知道“数据机房”在哪里,既然他指点了,也不愿再多等一秒,立刻拔足狂奔过去。
第103章 江海归来知几年,万象森罗总现前
十三、
陈虞渊所指的“数据机房”,位于这个六角形庭院的东北角,看上去就是暗黑沉沉的一扇门。
若在几个月前,我看到这样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断乎没有胆量独自一人穿过它。但至今时今日,这已不算什么。
更何况我知道张文笙人在这门后面!
如X23室的门一样,这门上豁开一个光点,扫过我胸前的贴牌,门也随之打开。我走进去,内里也不是纯然黑暗,这里居然是像白老板白振康被发配沦落的“锅炉房”,也有许多立起的黑“棺材”。上面同样有无数细密彩灯,仿佛萤虫鬼火,是这个房间里目前所倚的全部照明。
但是比及“锅炉房”,这里要凌乱许多,可以说遍地都是贴着清晰洋文的软管和细线。这些管线,像如树木的根,深深植入林立的“棺材”们。既然有根,便有茎干,我看到所有根茎般的管线,尽皆通往这暗室的中心,彼端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我沿着它们,往中心探究,行了约有四十步,豁然开朗,来到一片遍地管线的空地。就是此时,我看见一个人,近乎赤裸着全身,跪伏在地。他的四肢、躯干上,分别套着一些鱼皮似的薄膜,甚至亦有淡淡的腥臭弥漫在他身周。所有有序的细线,都连缀在他的身上,刺入薄膜当中。
所有可见的软管,都插入他头上所覆的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钢铁的头盔内。
我看不到这些东西正向他的身体内注入什么,我这凡胎肉眼清晰可辨的,是他几乎是一无所有、又被乱线纠缠地伏在那地上,不住地抽搐,仿佛脱水将死的鱼。
我发出惊叫——具体有多大声,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的惊叫仿佛是唤醒这陵墓般的暗室,大灯乍亮,警报响起。
警报的声音也不是很大,只是尖锐、细密、持续,令人烦躁不安。在警报声中,在顶灯直照下,我看见伏在地上的那个全身精赤的人剧烈地喘息着,猛抬手拽下自己头上沉重的钢盔,向我投来一个忿忿的眼神。
我看清了他的脸……我真不希望是他,可他就是张文笙。
张文笙瞪着我就开始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惊小怪叫什么叫!
我真怕他揍我。他气势汹汹的确实很像要揍我的样子。只是我仔细看他,他的脸色那么差,是灰败发青的,固然很洁净,眼圈也已经染了墨似的,看样子休息得并不好。
我在心里想,你陈老师给的药好没用,你一点都不像有好好睡过。
他跪在地上瞪我,气势汹汹,然而瑟瑟发抖。他的身体抖得好像就要在我的面前分崩离析,变成碎片。我见过人是怎么变成碎片、变成血雾的。
一股蛮气陡然在我心怀当中突起,我结结巴巴,呼唤着他:笙……笙哥!
我嚷道:你抖得好厉害,我很害怕!
这纯粹是一句大实话,没有半分掺假。实话实说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让我不再退缩,也不再结巴。我鼓起勇气扑向他,抓住他的肩膀。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我的身体需要确定他是活的、是确实存在的,他不是一个随时化为虚无的幻像……我扑跪在他的面前,压住了许多软管与细线。我的双手从他肩膀上滑下去,在他的身后合拢攥住。
连同那些插在他身上的,藤蔓根茎一般的管线一起,我把这些全都抱在怀里。这个瞬间我在他的面前流下眼泪,为这与一百年后的狼狈重逢。因为面罩之故,哭是我一个人哭,他完全都不晓得。
张文笙被我抱得很局促,他原本想要如何发作,我猜不到,也不必猜了。他的身体很滑,上面涂了某种我不了解的油膏,待他放弃挣扎、松弛下来,这一点细枝末节的肌肉颤动,就能震开我在他背后攥紧的手。
我不肯松手,又紧紧攥住了,自己十指相扣,怕他又出点事变没了。
张文笙的下巴依稀贴在我的脖子位置,说话的声音似很踟蹰:你……小同学,你是谁呀?我刚才吓到你了?你……认得我?
我一个激灵想到一桩重要的事。我想到他是张文笙,不过,他现在光溜溜的也没有怀表,不管是好的怀表还是坏的怀表他都显然是没有的,他不是我的那个和那个张文笙。我抱的是张文笙,可我哭就可能是哭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