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等得太久不耐烦,那双漂亮的眉毛蹙了蹙,主人终于是大发慈悲留下了一句别的话:“有你看着我,不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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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言笙无暇顾及苏忱那边的情况,他拉开餐厅的门,就听见了里面流淌出来的琴声,万分流畅,重音渐次砸落,疾风骤雨一般,仿佛宣泄。
宣泄之中却终归还是有着条理,他走进去,站在琴的旁边,只看见一双手飞快跑动着,控制着这场不知道筹备了多久的雨。
原本以为沈念没心思搭理他,谁料琴声却是戛然而止——那一场嘈杂得过了头的的故事也仿佛在这一刻无疾而终。
苏言笙皱眉。
只见沈念转过来,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来了。”
没等苏言笙咀嚼出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沈念就站了起来,一点一点靠近他,超越了叫他比较自在的安全距离,一点一点逼近。
苏言笙想后退,却不知道为什么没能挪动脚步——事实上他也没得退了,他身后就是桌子。
沈念停在了他面前,忽而伸出双手,擦过他两侧,撑在了他身后的桌上。
苏言笙微微后仰,却因为他下一句话僵在了原处。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吧。”
第66章 晓梦
苏言笙脑子里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空白,空白之后的第一反应是“不会吧”。
他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撂在这儿好比天方夜谭,可就是这么一个笑话一般的猜测,自出现那一刻起,居然就在脑中徘徊不去——沈念绝对知道些什么,比如说,知道他能通过某种手段监视这个世界的大部分。
【苏忱找沈秋晗的时机那么巧,怕不是你……】
原本没多放在心上的一句话骤然被记起,惊得苏言笙头皮发麻,他往后仰着,尽量拉开自己与沈念的距离,另外也好歹还记得要镇定,只问道:“知道什么?”
沈念看了他一眼,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将安全距离还给了他。而后,沈念笑了一声,又走回钢琴那一处,扶着琴坐下,指尖轻轻滑过一列白色琴键,未曾弄出声音。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
沈念出声了,视线却还是落在琴键上,忽而一使力,扣出一串行云流水一般的琶音。
“在那些梦里,我有时候是个没背景的孤儿,有时候是个养在锦衣玉食里的孤儿——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总归都是没人要的。”
“那个没什么背景的孤儿后来很努力,凭借着实力考到了最好的中学里,阳光向上,热情开朗,是最会讨人喜欢的,只可惜是个傻子。诶你别反驳我,说来他遇见了一个病秧子少爷,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也是没人陪,居然就起了恻隐之心,觉得对方也是个小可怜,需要帮着融入集体——这可不是个傻子么?”
“不过很巧,那少爷也是个傻的,居然就这么陪着个傻子玩过家家,上赶着待别人好,什么好东西都塞过去,还教傻子弹琴,把傻子捧成了少爷。”
“最后甚至替了傻子去死。”
话音落,沈念手上又有了动作,左右手搭配着,撩出了一串流畅的音符——是最初时候锻炼双手的练习曲,因着晦涩枯燥,成了许多琴童的心理阴影,可架不住有个少年会乐在其中,练每一支曲,都真诚得仿佛朝圣。
苏言笙闭了闭眼,眼中又闪过了那个十几岁少年的脸,青春洋溢的年级里,沈盼明从来都拥有着最灿烂的笑容吧,不管过往如何,都总是心怀感激,日复一日,笑得像个傻子。
沈念仿佛是有些烦躁了,在一个不该是重音的重音之后,猛地将双手从键盘上抽离,转过来看苏言笙:“还想听另一个孤儿的故事吗?”
“先生。”
苏言笙骤然睁眼,死死盯着沈念脸上恶劣的笑容。
调笑一般,是沈念惯用的语调,先前,沈念也一向是用这样的语气喊他“小遥叔叔”,可这一声先生,却与沈鹿鸣国外归来时的那一声重合了。
一样的轻佻,一样的故作天真。
沈念笑了一声,只当他要继续听下去:“另一个孤儿啊,倒是出身于大家族,只可惜也是个脑子有坑的,分明是个傻白甜,却偏把自己演成个神经病,就这德行,还盼着人透过现象看本质——后来倒是想明白了,只可惜明白得太晚。”
“傻白甜后来因着跟家里妥协,给自己找了个教书先生,没想到这先生来头还挺大,硬生生瞒了两年,等知道的时候,傻白甜又舍不得走了——其实也不难理解么,小孩子,孤苦伶仃的,难得遇上个合拍的,难免有些依赖——但这小子不争气,后来居然还跟着另一只鸵鸟逃到了国外,回来后,直接就是逃了一辈子。”
“也是个傻的,别人或许都没上心的一朵花,他给记了一辈子。”
时间过得长,苏言笙也终于缓过劲儿来了,他站直了身子,出了声:“沈念。”
沈念闭了嘴,示意他先说。
苏言笙声音很平静,叙述着一个他心里的事实:“盼明不傻,鹿鸣也不是傻白甜,他们后来都成为了对社会有用的人。”
苏言笙闭了闭眼,接下来一句话音量不高,却是掷地有声:“他们,都是我的骄傲。”
这样的反应,也就是坐实了沈念梦境的真实性。沈念默了片刻,伸出手,拍了几下,喝彩也喝得敷衍:“喔,明白了,都是你眼里的好孩子。”
“一个是您朋友一个是您学生,却都不过是我梦中人,您肯定比我了解他们。不过,您难道不想知道一些您不知道的东西吗。”
“比如说,他们对您,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苏言笙看着他,没说话。他不敢说自己确定这两位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只知道当初自己的离开方式肯定是给沈盼明造成了伤害,对此他很愧疚,至于沈鹿鸣,大抵是对他很失望吧,不然也不至于就这么跟着苏靖亭远走他乡。
沈念笑了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就这么自顾自说了下去:“你是傻子遇到的第三个对他好的人,前两个一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结果搭上了自己一条命,一个又是红颜薄命,成了傻子心中永远的最好的姐姐,倒是第三个,陪他走过了两年半,给了他一个家一个屋檐,弥补了他的缺憾,还给了他创造后来的成就的机会……”
“终身不娶,你以为真的就只是害怕身边人离开吗?”
望着苏言笙渐渐僵住的表情,沈念似乎很满意,继续道:“至于傻白甜,你知道他为什么后来跟别人跑了吗?我提示一下,这也是个终身不娶的。”
苏言笙:“……”
别说苏言笙了,这会儿连晏晏都噤若寒蝉,没一个想往沈念引导的方向上去猜。
沈念笑了一声:“傻白甜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叫学生买了一束洛丽玛丝玫瑰,来祭奠他的先生。”
“其实吧,在跟着另一只鸵鸟出国之前,傻白甜就知道自己的心思了,你当他回国后机场的那声‘先生’,含的是哪一种意思?”
先生,可以指老师,可以指自己尊敬的人,可以指普通男士,可以是对一些行业的人的敬称,可除此之外,却也还可以是另一个意思,只不过,用做那个意思时,“先生”之前通常会带定语罢了。
我家先生。
——先生还是先生,先生一辈子都是先生。
——我一直,都很喜欢您啊。
还有最后那一句。
——先生,其实我真的很羡慕沈之然。
一瞬间,醍醐灌顶。
却也无比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可沈念的下一句话直接将他的自我安慰钉死在了脑子里。
沈念说:“小遥叔叔,你知道吗,他们两个,可都梦见过你啊。不过算起来还是傻白甜心理素质好,起来淡淡定定解决完了还能若无其事给你做早餐,之后照样跟你谈笑风生。不像傻子,人都死了才反应过来想跟别人过一辈子。”
苏言笙看着他,心里想着晏晏到现在还没动静怕是卡机了。
出奇的平静,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自个儿也卡机了。
毕竟,带了两年,当儿子看的学生,居然对自己有那样的心思。他一向知道沈鹿鸣能演,真演起来普通人看不出问题,他也看不出问题,可这算起来也是两件事,能对沈鹿鸣的戏精接受良好,却也不代表能对沈鹿鸣喜欢他这件事接受良好。
导致他思维卡顿的罪魁祸首却是依然淡定,朝他摊了摊手:“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能理解,我一般是喜欢了就直接上的,不会像他们两个这么躲着不敢说。哦也不是全躲着,傻白甜躲了一辈子,傻子是压根就没机会说挑明。”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有什么好喜欢的,毕竟你接近他们其实本身也有自己的目的吧。”
这一点沈念无法反驳,他救沈盼明,接近沈鹿鸣,其实都是为了任务,如果不是鬼迷心窍接了那个名为【归途】的长期任务,他现在应该安安生生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待着,继续看晚辈们蹦跶,而不是跑出来跟这一群神经病打交道。
只是他真的想不到是这么个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