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连也不再问。
刘氏祖孙与洗砚捧食置案,而后退下。
三人安静用膳,屋内只余碗箸之声。
食毕,秦恪告辞,在容奚、容连目送下,骑马离去。
容连观院中白马,忽问:“阿兄,此马是郡王所送?”
他瞧秦郡王对待阿兄,似颇为温和可亲,且能送得起这般神骏的,除秦郡王,再无他人。
容奚微笑颔首,“方才归家时,听肆之兄言及,梁小郎君被罚十鞭,颇有些可怜。二弟素来与他交往甚深,不如去信一封,以表关怀?”
他由衷建议道。
虐恋什么的,他是真的不忍心啊!
秦恪归衙后,健仆来禀,言工部侍郎程皓求见。
他颔首应允后,便见程皓面色匆忙,由外入内,还未站稳,就道:“下官见过郡王。敢问郡王,打算何时归京?”
“程侍郎以为呢?”秦恪知其性格,将问题抛掷回去。
程皓面露忐忑,却依旧回道:“郡王,下官以为,仅一日走马观花,并不能习得精髓。下官欲多留几日,与工匠一同,亲手制出玻璃等物,如此方不负陛下之令。”
他是真的技痒了。
屋内沉寂良久,就在程皓以为秦恪不会应允之时,秦恪忽开口道:“可。”
声音竟意外有些柔和。
得到允诺,程皓高兴至极,忙行礼道谢,退离屋子。
秦恪摸出望远镜,无声笑起来,他本就欲多留一些时日。
后数日,工部侍郎程皓,领众位工部官员,频繁出入玻璃窑炉以及姜氏铁铺,甚至与匠人一同打赤膊,造器物。
惊呆匠人一地下巴。
作为狂热造器者,程皓在濛山县的窑炉中,寻到了人生真谛。
与匠人熟识之后,程皓听多匠人对容奚的夸赞,思及之前容奚见郡王,亦无丝毫紧张惧怕之态,心中对其极为赞赏。
“那容郎君之技可是祖传?”他问身旁匠人。
若容小郎君愿意,他可向杨尚书举荐,替他于工部辖司谋个职位。
匠人一脸惊奇,“祖传?程侍郎不知容郎君身世?”
程皓确实不知,他虚心请教道:“容小郎君是何身份?”
匠人见他果真不知,遂小声道:“容郎君从盛京而来,是容尚书嫡长子哩。”
什么!
程皓顿时愣住。盛京除了吏部容尚书,也没有哪个尚书姓容吧?
他恍然想起,似乎自家夫人曾提及,容尚书怒遣其子回祖籍。他当时并未留心,数月过后,已全然忘却。
故不知容奚身份,实属正常。
容尚书居然不识嫡子天才之资!程皓心中憋屈难受至极。
至濛山后,容奚之能令他震惊,他早就想与之结交,然除却第一日,后数日,容小郎君俱未出现,他这才同匠人打听。
若他真是容尚书之子,自己还怎么“拐骗”至工部?容尚书知晓,定要寻自己算账。
然任由天才明珠蒙尘,他实在做不到。
回衙后,程皓闷闷不乐,至房中,记下今日造器经验。左思右想,决定去寻秦恪。
可惜的是,秦恪并不在衙内。
他正在教容奚更高级别的马术。
雪泥是容奚替白马起的名字,比起赤焰,雪泥明显更加温顺,但速度与耐力不比赤焰差许多。
“你何时回京?”驭马之术不易,容奚粗喘着从马上跃下,问秦恪。
赤焰凑近雪泥,秦恪亦下马,让它们自去玩耍。
“要看程侍郎欲留几日。”他眸中暗藏笑意,长睫似流光拂过,瞳色略浅淡,易生无情冷漠之态。
即便如此,也美颜盛世。
容奚以前不在意他人相貌,到如今,方觉颜色惑人,实非妄言。
思及程侍郎对器物的热衷,容奚情不自禁笑起来。
身上赘肉逐渐消失,缓现其俊俏轮廓。只因容奚年纪尚小,稚嫩未褪,观之颇有几分可爱。
唇红齿白,眉目秀致,仿若年画中的童子,虽微胖,然喜庆。
秦恪也从未留意他人容貌,此时却恍然觉得,面前少年,笑起来的模样,相当令人赏心悦目。
心便跟着柔软几分。
方才流了些汗,如今歇下,寒风一吹,忽觉几分凉意,容奚不禁抚了抚臂上寒栗子。
“回罢。”秦恪瞧他可怜,瞬间上马。
容奚慢吞吞骑到雪泥背上,与秦恪并骑归家。
秦某人蹭饭已经习以为常,陈川谷也厚着脸皮,于容宅蹲守。
见两人至,他笑容盛极,“大郎,今日有何菜式?”
因招待客人,容宅每日菜式俱不相同,但都美味非常。
容连主仆、刘氏祖孙,因沾贵客之光,每日吃得满嘴流油,恨不得将舌头吞下。
至容宅已有一段时日,容连突觉自己似乎胖上些许。
大魏选官,容貌亦在评判之列。若过于胖硕,削减美感,是很难谋求一官半职的。
惶恐之后,他立刻缩减膳食,颇为痛苦。
晚膳毕,容奚送秦恪、陈川谷离宅。
他沉吟半刻,见二人即将乘马欲行,忽道:“肆之兄,奚有一事,欲询问于你。”
秦恪神色顿肃,“你说。”
“我知铁为官营,”容奚鼓足勇气,说道,“然若冶铁之法改进,产铁量增加甚多,民间需求随之增长,仅凭官府,应无法满足百姓所需。”
秦恪闻言,颇感兴趣,“大郎但说无妨。”
容奚赧然笑道:“朝廷不如放出特许经营权,官府可指定辖内铁匠代为经营,朝廷从中收取税利。”
大魏幅员辽阔,官府事务繁多,朝廷无法顾及方方面面。
一些官营司等,许多官吏不通俗务,下达政令往往不切实际,长此以往,生产无法发展扩大。
若有匠人可得特许,因寻求利益,定竭尽全力冶铁,且心存竞争,只会越发创新。
他未详细解说,秦恪却已明其意。
“此法确实可行,”男人轻笑,眸色转柔,低声道,“然此法触及某些人的利益,恐难实行。”
容奚亦知,但事在人为。
“奚以为,天下能工巧匠者无数。若朝廷可设特殊奖励,保障创新者之利益,大魏何愁不繁荣?”
利益,永远是激发创造的动力。
他有此宏愿,已于心中埋藏良久。正因信任秦恪,才与他提及。
秦恪非迂腐之人,且少年皇帝登基,致力于变革,试图改变朝廷腐败颓化之现状。
容奚之言,或正合他意。
“你所言,我已知。”秦恪忽伸手抚其发髻,“你且宽心,等我消息。”
“好。”
归衙后,秦恪正欲浴身,程皓又来寻他。
“下官见过郡王。”他匆匆行礼,端正的脸上似有为难。
因容奚之故,秦恪对他印象不错,便温言道:“寻我何事?”
“郡王有所不知,”程皓沉叹一声,“下官仰慕容小郎君之技艺,本欲与他结交,邀他至盛京,今日却忽得知,他竟是容尚书之子。”
秦恪唇角微扬,“所以?”
程皓只觉秦郡王愈发温和,遂壮胆言道:“下官以为,天才不应被埋没。虽容小郎君不擅读书,然于造器一道上,极具天赋,濛山偏远,恐使明珠蒙尘哪!”
他一副痛惜模样,俨然比容尚书更像亲父。
思及容奚的提议,秦恪沉吟出声,“你欲如何?”
“下官以为,以容小郎君之才,可胜任虞衡司主事一职。”程皓倒也敢说。
大魏以科举选官,但不排除举荐之途。虽容奚未有功名,然若得秦恪、工部数众推举,也可担任某职。
“若他不愿呢?”秦恪思及容奚之字,断定他并非不学无术之人,“程侍郎,你可自去询问于他,瞧他愿是不愿。”
他尊重容奚的选择。
程皓微愣,后回神道:“下官明白。”
言毕,遂离。
秦恪注视他的背影,程皓乃造器狂热之徒,容大郎之思,或可得他支持。
翌日,程皓果然来寻容奚。
见少年郎君俊眉星目,面如冠玉,谈吐文雅,气质高洁,心中顿生好感。
容尚书实在老眼昏花,竟将这般妙质郎君遣至偏僻祖宅。
他目光慈爱,神情莫名,容奚忽觉背后生寒。
“小子见过程侍郎。”他正欲行礼,却被程皓虚扶阻拦。
他咧嘴一笑,短须随之颤动,眯眼成缝,“小郎君不必多礼,我寻你是为一事。你可愿入工部任职?”
容奚闻言,震惊之余又生些许无奈,“小子多谢程侍郎厚爱,然我暂无回京之念。”
更遑论入工部任职。
他只想安心做研究,不愿陷入官场纷争。
程皓见他心坚意定,只好作罢,不再赘言。
真的舍不得啊!
归京之期已定,程皓于前一日,终凭己力,造出完美无瑕的玻璃,他兴奋至极,晚膳多饮几盏清酒,醉得不省人事。
醒来之时,发现已身在车内。马车正晃悠着驶向盛京。
工部众人已知他性,一旦沉迷造器,便不顾及朝廷命官之身,胡乱作为。
紧赶慢赶回京后,秦恪与程皓同入宫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