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莲坐在树下椅子上,穿着浅蓝的月白僧衣,地上的落花都比他周身的颜色皎洁一些。
晏无咎倏忽之间,猛地转头攻向焚莲而去。
掌风惊落片片洁白槐花,雪也似得飞舞,其中小小一瓣月牙般落到焚莲的脸上。
焚莲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抬起手,从容地拈起脸上那枚落花,然而才不紧不慢挡住晏无咎攻来的手掌。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压制,而是单手配合地与晏无咎拆解了几招。
然后才慢慢睁开眼,一边拆招喂招,一边淡淡讲解,晏无咎攻击的时候,有哪些不足和缺陷,应该如何改进应对。
打了半天,晏无咎连对方的手都没有碰到,只是月白的僧衣袖风就将他严严实实挡住。
晏无咎的神情愈发凌厉不逊,他冷面不笑的时候面容气质便一贯如凛冬,内心实则对于占不到便宜并无太多失望介怀。
若是他跟着焚莲初学月余就能打败这个师父,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焚莲快死了,有没有他补刀都无所谓。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焚莲懒得和他打,在让着他。
晏无咎变招正欲再打一波,好拖到下课时间到了就跑路。这样焚莲就没有理由,以他偷袭为借口趁机又折腾他。
然而,这次变招速度太快,脚下踩着的槐花尚且鲜嫩,被打斗中的晏无咎碾碎在青石板路上。
晏无咎猝不及防脚下打滑,刹那失去平衡整个人向焚莲扑过去。
一直半敛的眼眸,神情并不投入的焚莲猛地睁开眼,冷厉的眸光看过来,顾不得多想,便张开手接住晏无咎。
晏无咎的掌风卸去小半力气,结结实实拍到焚莲胸口,他眉睫也不动一下。
这般动作下,焚莲身下那张椅子再也无法幸免于难,彻底散架。
晏无咎趴在焚莲的身上,带动着焚莲一起躺在废椅和落花之上。
他眼中这才浮现一丝懊恼,但有人垫着到底没有丝毫损伤,只是脸撞在焚莲的肩上微微发麻。
不同于发病时候内敛禁欲的圣僧,此刻的焚莲尽管也气息内敛不露,却像是刻意压抑着什么危险的力量,气场和存在感都极强。
晏无咎离他这么近,下意识就觉得锋芒在背,浑身警铃大作。
他立刻就要坐起来,然而背上横着的手臂阻止了他。
晏无咎瞬间变了脸色,双手改撑着焚莲的肩,凌厉凶狠地朝焚莲看去。
漫天春风,雪也似得花蕊飘落,两个人这样一上一下躺在地上。
若是从远处看,这一幕其实还挺唯美的。
可是事实上,晏无咎面无表情眼神矜傲狠厉,就像是被触犯了地盘的雪狼,对方稍有不慎,他就要毫不犹豫张口扑咬。
焚莲的表情淡漠沉敛,如同静水流深的暗河,看不出水面下是否藏有暗涌。
他没有立刻松开手,静静回望着晏无咎。
那墨色的眼眸眼窝微深,上下眼睑的形状平而略圆,只到眼角的时候忽然下滑收尖,并不如晏无咎眉眼的线条那么完美。
若不是眉骨生得犀利突出,鼻梁嘴唇下巴的线条坚毅果决,大约就不会给晏无咎眼睛长在天上的冷漠强势印象了。但即便是这样,倘若他毫无心事笑起来,也是可以暖的。
这样看着,晏无咎不由就想起昨夜那个专注温和看着他的圣僧,距离这样近,忽略别的不讨喜的表情,和尚的眉眼其实是一样的。
晏无咎心里的排斥凌厉慢慢就少了些许。
这时候,焚莲忽然笑了,笑容极淡,倏忽而逝。
说不清是嘲弄晏无咎的不自量力,还是觉得晏无咎色厉内荏的样子可爱得好笑……眼前亦或者,只是他这样躺着的视野看去,这个世界很美。
就像佛典故事里的拈花一笑,焚莲就这样笑了。
他笑完便平静如常,禁锢晏无咎离开的手臂也松开了,只等晏无咎坐起来,从他身上离开。
晏无咎冷哼一声,看了眼焚莲的脖颈,刚刚比起按着他的肩膀,晏无咎更像扼住他的脖子。
但是他知道这样做了,势必会将两人本就剑拔弩张暗潮汹涌的关系,进一步对立恶化。
这妖僧不是也父母,也不是任何一个得罪了就得罪了,不能拿他怎么办的人。晏无咎嚣张跋扈归跋扈,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做没把握善后的事。
唯一一次看走眼,或者说当时走神没用心,就得罪惹上了这样的煞神。
虽然如此,可这一点也不妨碍晏无咎记仇。
等今晚这秃驴又变傻了再出来找他,他一定好好欺负回去。
晏无咎站起来,一边臭着脸走出院子,一边回头恶狠狠地看了焚莲一眼。
那和尚还是躺在地上,并没有起来,也不知道那里的视野到底有什么好,让他这样流恋,还想多躺一会儿。
……
这天下午的时候,晏无咎没有练功,多多少少有点因为上午偷袭时候没能站到便宜,导致他练武的积极性受到一点影响。
百无聊赖什么也不想做的晏无咎,躺在院子里的花树下晒着午后的暖阳,脸上盖着最新送来的话本。
这次不是什么晏清都和高岭之花不得不说的惊情故事了,是六扇门神捕大败江湖邪魔破案的英雄冒险。
主角不是别人,正是顾月息。
晏无咎一看这些就犯困,几天了都没有看完一本。
诸葛霄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
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神情,脸上温雅和煦的笑容,比春日的暖阳还要柔和无害。
“无咎,昨日说好带给你的东西,我整理好了。你来看看,喜欢的就留下,不感兴趣的,我便带回去了。”
晏无咎脸上的书随着他侧脸看去的动作掉落在诸葛霄面前。
诸葛霄先看见了那张俊美矜傲的脸,琥珀茶色眼眸清浅,寡欢无趣。
躺着的姿势本该显得慵懒,于这个人身上却无半点颓靡。只觉得价值连城的珍物般华美无俦,矜贵又傲慢。
这样的人便是置身宝库之中,也叫人第一眼只能看得见他一人。
诸葛霄顿了顿,这才低头捡起地上的书籍。看到话本的名字,还有折页上顾月息的江湖称呼,不由弯着眼眸笑了。
晏无咎下巴微抬:“都放着。坐。”
他这样少见的惜字如金,诸葛霄不由猜测是发生了什么心情不好。
然而晏无咎却也没有对他毒舌,说什么嘲讽的话,态度跟昨日比起来,甚至还能说亲和了一些,只是不喜欢说话。
他不说,说话的只能是诸葛霄。
晏无咎倒也是个好听众,虽然不见得多专心致志,但总会给诸葛霄一些反馈,让他继续讲下去也不至于唱独角戏般无趣。
有时候还会因为诸葛霄的话挑眉笑一笑,问一二问题。
这样看来,倒像是对亲近的友人才这般随意自然。
但,诸葛霄可不认为,不过三两日功夫,晏无咎就会当真将自己当做什么至交好友了。
聊着聊着,诸葛霄的话题自然说到了僧人身上。
“我观令慈似是信佛,无咎也跟着一起吃斋念佛吗?”
晏无咎摇头:“我娘只是每月初一十五捐些香火钱,一些特殊的日子才会沐浴斋戒。我偶尔跟着她做几次,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诸葛霄好脾气的笑,自然地说:“今日路过茶摊,听人说起府上专门请了大师。有人说无咎你是跟着皈依,做了俗家弟子。在下一是好奇,二来是怕不知晓内情,无意做了什么犯禁忌的事。”
他看了眼带来的那些手札资料:“比如这些东西,打打杀杀的,若是那位大师忌讳,岂不是带累你。”
晏无咎笑容微冷,一点嘲弄:“既是一尊大佛,敬着就是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话倒是有意思了。
……
诸葛霄回去,对顾月息他们讲起这一幕,沉吟着:“晏清都对那位僧人的态度,与我们所想似乎并不一样。”
顾月息正在摆一个玲珑局,他心不静的时候,就会独自弈棋。
听闻诸葛霄的复述,顾月息眉宇微动:“难道,他与那位大师不睦,受制于人?”
风剑破听了,素来冷峻的脸也露出一点笑意:“那样嚣张跋扈的小霸王,也会忌惮于人吗?连他爹都管不住他。”
诸葛霄点头:“就是这个理,以晏清都此人骄纵放肆的性格,断不会屈从于任何人,可是他明明提起那个人的时候,语带嘲弄,却又相安无事……”
“这题我会。”风剑破唇角抿了抿,却又皱着眉,“这几日调查采花贼的案子,探访周遭,全城有名有姓的纨绔衙内都是他的熟人。纵使是这些狐朋狗友也没有一个不被他嘲弄冷待过。这人大约天生坏嘴巴,不会说一句讨人喜欢的话。”
诸葛霄难得一怔,突然失笑。
顾月息也唇角略略扬起一点,很快就又平复了。
虽说如此,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反而觉得,这人也不是当真那么……讨厌。
然而这样的印象,在此戛然而止。
……
天黑的时候,晏无咎没有睡,坐在长廊那株佛见笑旁,一边祸害着可怜的花苞,一边琢磨着等傻了的焚莲再来的时候,他要怎么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