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群人中间,站在玄衣银丝金线暗绣鸦羽金乌的晏清都。
他眉睫微抬,平静地看着屋内的他们,眉眼半分杀气凌厉也无,眼底几分心灰意懒,兴致缺缺。
在他身后,苍穹晦暝,狂风席卷。
豆大的雨点坠落青石地面,像是落地绽放的朵朵青莲花。
苏见青执伞立在晏无咎身侧,抬眼看着伞下的人。
这样凌冽阴沉,雾雨将倾的天气,那个人的眉眼愈静,神色愈冷。
狂风骤雨,疯狂压抑,刀锋凛冽,无动于衷,愈显那眉目华美矜贵。
“晏大人,这是何意?”白漆吴挡在白晓风面前。
晏无咎神情不动,对旁边的人轻轻地说:“要下雨了,赶在雨大之前,把人带回去。别让白族长淋了雨,会着凉的。”
苏见青闻言,立刻下令:“全都抓起来,抵抗者,格杀勿论!”
白漆吴闻言大惊:“晏无咎,救走这人的是我,跟我们族长无关。你怎么能毫无证据抓人?”
晏无咎抬眼,神色淡淡:“鸦羽卫做事,不讲证据,只看我心情。讲证据,你找六扇门。”
刀剑加身,白晓风也没有丝毫慌乱,沉稳淡定。
“晏大人,又见面了。还请借一步说话。”
晏无咎眉宇已然不耐,散漫道:“我要是不借呢?”
白晓风笑了一下,并无恼意,心平气和:“晏大人抓老夫回去,不也要听听老夫的口供。老夫现在就说,给大人节省时间,岂不是更好?”
晏无咎看了他几息,下巴微抬:“把他带过来。”
这处祠堂,不是封庄四族任何一家的祠堂,而是供奉山神的祠堂。
在屋后的大槐树下,站着晏无咎和白晓风。
苏见青本不放心,怕白晓风会狗急跳墙,劫持晏无咎或者对他不利。
但晏无咎说:“没关系,只要他不想封庄从此少一个姓,他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言下之意,晏无咎若是死了,整个白氏都要陪葬。
苏见青眉眼肃杀,冷冷地看了眼白晓风,应下:“是,大人。”
白晓风深深看晏无咎一眼,叹息道:“年轻人何必这么大的戾气,动不动叫无辜陪葬。”
晏无咎缓缓眨眼,笑了一下:“没办法,手下人混江湖黑道的居多,不狠镇不住场面。说说而已,您别担心,我这个人最讨厌打打杀杀了,一刀能解决的事,绝不会出两刀。不会迁怒。你放心,我若是死了,人走茶凉,这帮人肯定不会再听我的话,以他们的行事,顶多不过要你三代上下的命罢了。”
白晓风原本听得眉眼稍霁,听到最后脸色都沉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若是敢轻举妄动,晏无咎活着还好,只要他一人偿命。晏无咎若是死了,鸦羽卫就会屠他三族。
真是好大的口气,好嚣张狂妄的人!
白晓风不知道,晏无咎的口气一点也不大,他只是更了解自己手底下这帮人。
鸦羽卫的人是什么来历,旭王自己都一清二楚。晏无咎若是死了,他们就断了泼天的财路,绝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们可不是为晏无咎复仇,是为失去的黄金泄愤。
白晓风的不悦只有那一瞬,左右他根本没有想对晏无咎做什么。以他这样的年纪,也早过了为口舌之争意气用事。
“晏大人言重了。你我皆是为王爷办事,说起来都是一家人。老夫何必多此一举对晏大人下黑手?这次的事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擅自妄为,还望晏大人想清楚,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晏无咎笑了,微微挑起眉梢看着他,眼里眸光盈盈,比这狂风细雨还要明媚。
“听白族长的意思,难道三位族长自杀,密令秘钥丢失,阻止陪陵正常开启,也是白族长奉了旭王的命令吗?”
这话说得嘲弄。
但白晓风神色不变,重重点头:“老夫的确是奉了旭王的命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旭王。”
晏无咎不笑了,眸光凌冽,如秋水寒凉。
“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最好的证明当然是当着旭王的面,有一说一讲清楚。
但是,旭王昨日清晨就已经出发前往汴京,储位斗争关头,哪位凤子龙孙身边没遇见几次刺杀,谁敢无事窥测王爷的行踪?
白晓风若要拿旭王搪塞,拖延时间,有的是合情合理的说辞。
但是,白晓风却说:“我知道晏大人在想什么,我是诚心诚意要和晏大人合作,自然会证明我的诚意。请晏大人现在就派人跟我走,我知道旭王在何处下榻。”
他能知道,自然只能是旭王主动联系告之。
深夜,五里地一处普通的客栈。
店里最好的几个房间都被人包了,是个做香料生意的大商客,人脉通天,连官府都要给三分薄面。
只是,贵客身体见不得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客栈单独的院落房间内。
桌前站着神情冷静的晏无咎和面色恭敬的白晓风。
旭王坐在桌前,平易近人对晏无咎笑着示意:“无咎怎么板着个脸,谁惹你生气了吗?坐下说话吧。白族长也坐。”
两个人依言谢坐,白晓风谨慎措辞,将事情说了一遍。
“没想到我们遍寻不至,那个人竟然死了,尸体被六扇门找到了。我手下派去监视六扇门的人手段太嫩,一听晏大人句句戳到事实,慌乱之下下手刺杀。叫晏大人揪着尾巴打上了门,属下实在愧对王爷,愧对晏大人。请王爷责罚。”
晏无咎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旭王却突然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满意的事。
“无咎啊无咎,你可别气,也别怪白族长。你看把他吓得,这事要怪就怪本王好了。本来你自请调查封庄的案子,白族长就表示过,可以与你互通有无。可是本王存了想看看无咎有多少本事的念头,阻止了他。这才什么都不说,就想看看无咎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本王的心意。你果然没有叫本王失望!”
晏无咎平静垂眸,说道:“王爷不怪无咎无状,险些坏了王爷的大事就好。”
晏无咎心下嗤笑,寡欢不快。
人人都说他嚣张跋扈,可他自从出了清苑县,所见疯狂恣意,比他狂妄放肆的,不知有多少。跟那些疯子变态比起来,晏无咎只能算是脾气不好。
旭王明面上奉旨督办废太子陪陵重启安葬之事,封庄白家明面上就为他旭王办事,结果,旭王居然在六扇门眼皮子底下就用白家的人去阻止陪陵正常开启。
要说他的手段如此直接大胆,计谋也没有高到哪里去,晏无咎之所以迟迟不愿怀疑到他头上,实在是无法理解这种自己坑自己的行为。
这叫什么事?陪陵不能正常开启,首当其冲就是他旭王办事不利,此次回京面圣,还不知道老皇帝要发什么雷霆之怒。
老皇帝怪罪下来后,别说旭王落不到好,连封庄的命运也未可知。
以正常人的角度看来,密令秘钥被盗,陪陵不能正常开启,最大的受害者是封庄四族,这才有木氏一族的人狂骂新任族长木天河是害死老族长凶手的事。
不过,现在看来,敢情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冤枉他木天河啊。
旭王真是很高兴,看着晏无咎的目光满意至极,叫晏无咎内心一片冷漠。
“既然无咎已经发现了谜底,个中内情,本王就不瞒着你了。不错,派人盗走开启陪陵所需的秘钥、密令,正是本王的意思。而这只是本王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晏无咎看着旭王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的表情,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怀疑他脑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怎么能把坑自己,说得好像干了件什么惊天动地大阴谋?
晏无咎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是不是昨夜没睡精神不正常,听错了,旭王说得不是什么阻止陪陵开启的事,是密谋谋反的大事?
但是,事实是没有。
旭王心情愉快,看着晏无咎的眼神简直温和有光:“无咎是不是不明白,本王为什么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本王可以告诉你们,这次回京,父皇的确已经知道了密令秘钥丢失,陪陵不能正常开启之事。他很生气。”
笑着说着自己把老父亲气着了的事,还很得意似得旭王,面容雍容大气,姿态沉稳典雅,没有一点熊孩子的影子,是贤王本贤了。
这会儿就看出来,年纪大见多了风风雨雨,沉得住气的中年人的优势了。白晓风听着旭王说着对自己一族乃至于封庄都不利的事,眉头愣是一点不皱,面带微笑,恭顺平和,大有和旭王一样愉悦舒坦之意。
晏无咎:“……”
他想了想,算上两世加起来,他也跟他们活得时间差不多,为什么人和人的差别这么大?
旭王还在笑着说:“不过没关系,一切都在本王预料之中。本王能叫他生气,自然也知道怎么叫他发不出脾气。”
他眯了眯眼,眼底愉悦有之,深意有之,再多复杂,在夜色烛火下,汇成一抹宫廷权欲的晦暗危险,稍纵即逝。
晏无咎平复心情,问了句切实的话:“六扇门的人怎么办?无咎能查到的东西,他们或许也会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