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水都是岩石里边沁出来的,冬暖夏凉,越是炎炎酷暑就越是冰冷刺骨,面上一层还带有白日的余温,往底下,就冷得人手脚发僵。水塘并不很深,约莫丈余,稍微往下就能触得到底,但是天已全黑,水底又满是淤泥,一摸就是一手粘腻,搅起一团浑浊。姜黎又不善水性,也只是仗着自己习武,底子好,气息长,又知道水塘不深才敢往下跳。
唐烟儿找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湿透扒着水塘的边缘瑟瑟发抖,早已游不动了。
姜黎听闻脚步声来,怕是巡夜的弟子或教习师傅,紧张的抬头探看,一抬头就笑自己多心了。不作掩饰也那样轻盈的脚步哪里是粗莽的青衣弟子或者健壮的教习师傅踏得出来的呢?来人仅着一袭雪白中衣,赤着双足,长发披散随风飞扬,仿佛月下仙子,飞天而归。
以往只觉得她小小的一只,成天上蹿下跳,倒是未曾发现那竟然是这般纤细柔媚的扶柳之姿,尚未长足身量就已经隐隐有万方仪态,灿如春华,姣如秋月。
仿佛月光能穿透似的,她□的脚趾头踩在姜黎湿透了的袖子上,还嫌弃的挪了挪。
“像条丧家犬一样。”劈头就这么来了一句,姜黎却笑了,不想问她怎么会在这里。莫名的安心,仿佛知道她不会真的嫌弃自己,也知道只要有她出现,就再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唐烟儿单手抓住姜黎的后衣领,用力一提,竟然把姜黎整个人都从水里提了起来!
姜黎吓了一大跳,任谁看见她这么单薄的身子里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来也是要惊掉下巴的。唐烟儿把她扔在一边的草地上,凑近了去一把拽住她的领子,姜黎直觉一股气势压下来,怒气隐而不发:“你是脑子坏掉了吗?”
“啊……”姜黎不明所以,却听唐烟儿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的说:“姜黎我原以为你很聪明的。是你蠢还是我蠢?为了一本书你还真的跳水里去捞珠子?人缘差到这个地步,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嘛。被人忌恨整成这样,这可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那你觉得……什么才像是我会做的事?”
“我所认识的姜黎有些小心得过头了,谨慎却不是胆怯,谋筹周密,低调稳妥,如果我没看走眼……你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姜黎苦笑,打掉她的手:“你太抬举我了。姜黎哪里担得起……如此高看。”
“是我高看你了吗?怎么不是你低估了自己?”唐烟儿声音很冷,但姜黎却能知道,那怒气不是针对她的。她第一次听到唐烟儿这样冷的声音,没满十五岁的小姑娘瞬间成熟起来,好像个大人一样。
她握住姜黎的手,温和的暖意便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
姜黎无言,却下意识的握紧了那只手。唐烟儿索性低身抱住她:“一会儿就好了。”她低声安慰,刚刚还冷言冷语,出口讽刺的人温柔得不像话:“先暖一暖,你那里还是不要回去的好,等会儿跟我回流云居。”
那确实是个让人心动的提议,姜黎此刻何尝不想逃离这里:“……不好吧。我已经不是停岚院的人,再回那里……”
“你是在看不起我吗?我要来去哪里何曾被人发现过?”唐烟儿不满的瞪了一眼姜黎:“何况,在她们心里你本就该像只鸭子一样在这水里泡上一夜,第二天再狼狈得一塌糊涂的跪地求饶,最好痛哭流涕。你要现在就回去趾高气扬我倒是没意见。”
姜黎轻轻摇了摇头,把脑袋靠在唐烟儿的小肩膀上,唐烟儿的温度包围着她,内力运作下她身上的衣服腾起袅袅白烟,湿意渐去,身子也暖和了过来:“真是……小小年纪就那么凶,训人训得头头是道的……”
“哼……!”唐烟儿抱起她纵身而起:“回去泡热水里洗洗,好好睡一觉吧,别的都不用担心。”
“烟儿……”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风,熟悉的内力。
“嗯?要感谢我的话就不必了,我还在生气。”孩子幼稚的声音在风中凝成线,淡而不散。
“呵……烟儿在气什么?”她把脑袋靠着她小小的肩膀,突然轻松好多。
“……要你管!”
“烟儿白天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生我的气的吧?”
“……啰嗦!”
“掌门老是说你脾气不好,我算是见识了呢。反复无常的,果然是个小魔星。”
“你就听他造谣吧!”
“可是烟儿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呢……”
“你再蠢一点试试?”
☆、18
越墙而入,径直落进房内,唐烟儿跑外面去撒野了一圈的脚丫子在地上一走一个脚印。姜黎好笑的看着她,却被怒意未消的小丫头使劲瞪上一眼:“等着。”
她出去叫了人抬浴桶进来,来人是个青衣弟子,见姜黎在屋内很是愣了愣。姜黎一瞬间叫那目光看得不自在,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惴惴不安的看了看唐烟儿。
唐烟儿却视若无睹,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洗干净脚上污泥,洗干净了也懒得穿鞋,轻飘飘就落在姜黎身边,坐在桌子上。
“唐烟儿!你又没规矩了!”叱责突如其来,屋内的女孩子双双扭头,就见景年也是一副准备睡觉了的样子,穿着白色中衣,外面披了一件玄纱罩衣,青丝散落,衣衫不整,此刻是被劣徒气着了般,叉着腰指着唐烟儿骂道:“你是个丫头啊!你大半夜的往外跑也就算了,谁碰上了你也只有倒霉的份,可是你好歹把衣服穿整齐啊!一个姑娘家穿件中衣,鞋都不穿就跑出去了成什么样子!”
末了看了看尴尬坐在一边的姜黎,接着骂:“你居然还把人给我带回来了!跟管梅居的大弟子打过招呼没有?你带就带吧,这流云居是没门还是怎么的?自己住的地方你也非得翻墙越户,成何体统!”
唐烟儿无语的皱着眉拧着脸,拿指头堵着耳朵:“景年你是未老先衰吧?你才三十岁啊能不要像个唠唠叨叨的臭老头一样吗?”
“你……!你个死丫头,怎么跟师父说话呢?”景年作势就要揍她,她懒洋洋的往姜黎身上一靠:“别装了,姜黎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就你那德行……啧!”她一脸嫌弃。
姜黎憋着笑站起来对着景年行个礼:“姜黎见过掌门,掌门晚上好。”
景年清了清嗓子:“咳,晚上好。姜黎,我这混账徒儿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掌门说的哪里的话,烟儿对我最好不过,哪里会添麻烦?姜黎还要多谢她为我解围呢。”
景年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也没有问,点点头,嘱咐两个女孩早点睡觉,就出去了。
不多时,青衣们送来热水,唐烟儿就催促姜黎快去沐浴:“我洗过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陪你再洗一遍。”
“呵呵……不用了……”姜黎别别扭扭的背过身,解开腰带。唐烟儿翘着脚躺在床上看书,很君子的看也不往这边看,一挥手,靠立在一边屏风就飞过来稳稳架在浴桶与床之间。
姜黎住的屋子从来也没有大到能架设屏风的地步,一时根本没有想起这屋里还有这个东西。
“刚才那个人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啊,看来明天出门你又会有新的流言了。”唐烟儿幸灾乐祸的说。姜黎无奈的叹息在屏风另一边响起:“那又能怎么办?他们要这么认为,就算我去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你根本就是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却完全没有打算让我回避……那么,你如果要这么做,我有什么能力阻止你呢?”
“呵……姜黎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唐烟儿开心的说。
“就是这样,不要去管那些人的眼光,你要知道,他们根本就不能影响你什么,你心中的志向是在很远很高的地方的,他们只能遥遥仰望,当一个人有了足够高的地位,言论自然就会偏向她。退一万步说,就算言论依然对你苛责,但是他们也不能伤害你了,你何必在乎蝼蚁的看法?”真是残酷的言论,姜黎想。
而仿佛能听懂她的沉默,唐烟儿轻轻的解释:“是我爹爹说的。爹爹说,世界之大,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无论你我,在这个世界中都渺小如蝼蚁一样,所以无论是谁,都不会真的一举一动牵动苍生,你其实全然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爹爹还说过,这个世界是有人一层一层的叠起来的,如果不想被人践踏,就只能站在别人身上。所以姜黎,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我知道了。”水声响了一下,听起来就像少女将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
唐烟儿倏忽之间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但又怎么想都没想到自己是哪里说错。尽管所有人都说她的爹爹是个坏人,但是她从未这么觉得。师父也说‘那家伙,不过是太任性了。’所以唐烟儿也从不觉得爹爹的理论有哪里不对。
所以她不知道,把自己全部都埋进水里的姜黎,一时间觉得遍体生寒。
为什么那个看上去那么可爱的小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残酷的话呢?她那副世间舍我其谁的优越感,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稚气吧?可以预想得到,就算长大,她也依然会那么高傲的扬着下巴,依然不可一世的德行,依然傲视所有人,因为她本来就有那么优秀,因为她本来……就不把别人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