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除了他俩已经没人了。
整个世界看起来很拥挤,很扭曲,几乎看不出这是一间酒店。
地上都是盘根虬结的植物,踩上去隐约有咯吱声,走了两步,凌修突然迈不动步子了,他低头一看,有一只皮包骨头、透着绿意的手攥紧了他的脚踝。凌修挣了两下,牵出那只手腕底下长长的、滴着血水的铁链,他的心忽然“咯噔”一声。那只手还牢牢握着他的脚踝,冰凉的铁链蛇一样一点一点往凌修的腿上攀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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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晓雯察觉到有人走到她身边,她偏过头,朝来人明媚一笑。
汤韫诚神色苍白,甚至透着恍惚。他开口,声音很沉,有些沙哑:“你不怕么?”
方晓雯的周身悬着几十条铁链,“哗啦哗啦”直响。餐厅的食物每一样都发了霉,有些则直接腐烂。粥和汤里泡着一些人体的残躯。方晓雯的手里拿着瓷碗,里面盛着新鲜的冰激凌,她用小勺挖着吃,汤韫诚来前她在餐厅里打转,对这个她创造的世界十分满意。
她对汤韫诚笑了笑,很骄傲,“怕什么?”
“死。”汤韫诚咬出这个字。
方晓雯目光奇异,她打量着汤韫诚。她听说过汤韫诚,有几场考试也跟他是同一考试内容,方晓雯知道他跟萧至疏是一派的,经常做一些无用功,试图救那些必死之人。他们不懂考试的乐趣。
未知的死亡也是乐趣之一。
方晓雯把冰激凌吃掉了大半,没有回答他。
汤韫诚站了一会儿,像是不甘心,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萧至疏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盯着她,那目光专注又锋利,似乎想透过方晓雯看看她皮囊之下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方晓雯舔掉沾到勺柄上的冰激凌,说:“可怜人。”
疲于奔命,徒劳无功。
现在的一切对他来说更是适得其反。
从17%的考试进度开始,汤韫诚的耳边就全是嗡嗡的过往的声音,那些声音强行塞满他的脑子,他需要集中注意力,努力摒除掉杂音,才能听清楚方晓雯说的话。
那些噪音大多是他过往的破事,父母的苛责和老师的训斥为主。
汤韫诚是被学校开除的。
因为他把同学打进了医院,差点没救回来。
打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同学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他骗炮,致使女孩怀孕又流产,私下里还搞敲诈勒索,纠集几个所谓的“好兄弟”就没做过一件好事。
汤韫诚是偶然得知的,他跟那人不熟,寝室都是一头一尾,不是特意根本碰不到一块。但就那么巧,那一天放学,女孩在校门口堵了那男生,又哭又骂,伤心欲绝。汤韫诚站着看了一会儿。那个男生很不耐烦,叫了他的两个兄弟过来,要把女孩带走。汤韫诚跟他们到了僻静的小巷子,那群人想揍女孩一顿让她老实点,甚至威胁她如果她再敢来他们兄弟几个就轮/奸她。汤韫诚看不下去,出面救人。
敌众我寡,但汤韫诚打架很狠,而且看不出来他怕。
气势一足,对方就有点虚。
其中一个人带了刀,被汤韫诚抢了。肾上腺素上头,汤韫诚发了狠,把人捅了。冷静一点后,他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女孩和男生所谓的兄弟都跑了,汤韫诚把刀扔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生死未卜的男生。
他觉得自己没做错。
刀是别人掏的,他不捅他们,别人就要捅他。难道非得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他才能证明他是对的吗?
汤韫诚甩了下脑袋,试图把杂音从他耳边甩掉。甩不掉,他就极力忽略掉。
他现在已经不太怀疑萧至疏了。
江煜行很信他的神,如果萧至疏是“神”,他没有道理要杀掉江煜行。最重要的是江煜行背后是整个乐园,渴望乐园庇佑的人太多了,他振臂一呼,能揽到半个学院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对抗真正的幕后黑手的勇气,不是所有人都有信心这个地方会被摧毁。大部分人费尽心思也只能勉强在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中活下来,他们最大的愿望只是通过毕业典礼,然后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还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知道,所谓的毕业典礼之后,并不是恢复正常的生活。
你有可能成为指示者,生活仍然与学院的一切息息相关,每年还会有一场残酷的考试,如果你无法通过,那么就避免不了死去的命运。乔山花后来也联系了一些毕业了但不在指示者名单中的人,有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问及他们的家人,大部分回答是失踪了,哪有什么失踪,大概都是死在了“考试”里。
汤韫诚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萧至疏那样的人,他可以救更多的人离开这里。
但原来那一切都是没有用的,学院不止是“学院”,它早就渗透进你的生活,只要你被选中,就永远无法将它剥离出你的生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摧毁它。
十二个人。
他可以一个一个做排除。
方晓雯身后的铁链舞动着,蹭到她的脖颈上和她亲近,她眯眼笑着,觉得这玩意儿很可爱。她有点理解乐园“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意思了。她凭着想象可以让这一切具象,触目所及都是她的创造物的感觉太好了。
可惜的是,在这里只有邪恶的造物才会奏效。
她想过无害的花,蝴蝶和白兔,但它们不会生长出来。
方晓雯吃完了冰激凌,她还在走神,铁链忽然哗啦啦一阵狂舞,往她身侧冲过去。她骤然偏过头,汤韫诚的手上拿着枪,臂膀举高,几乎要抵上她的太阳穴。但很可惜,被铁链挡住了。
汤韫诚要开枪,一条铁链钻进了枪口,枪直接炸膛了。
碎片四溅,汤韫诚下意识闭眼,但仍然没有来得及,他的左眼剧痛,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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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链从墙壁和地面穿出来,张牙舞爪地试图裹住凌修。
隔壁屋有个男生战战兢兢地开门探头看了一眼,铁链呼啦一下窜过去,层层勒住他,用力绞动。男生被从屋里拽出来,在空中摇晃片刻,承受铁链极强的压力,而后爆成一团血雾。
凌修瞪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来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
火,灰,小孩,铁链。这不就是《寂静岭》么。
当初看电影时,他并不觉得恐怖,可当这一幕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凌修却不自觉地感受到了颤栗。他半蹲下身拼命掰开那只枯手,撸开锁链,往后退着。
铁链追过来,凌修一直退到萧至疏身边,铁链在萧至疏身前停顿住了。
他惊讶地偏过头看萧至疏,萧至疏盯着铁链。
耳边似乎有奇怪的声音,凌修摇了摇头,没有太在意。然而声音越来越大,清晰到让他无法忽视。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凝神听着那些话。
里面大多是第一任养父母的谩骂,夹杂着婴儿的啼哭。
萧至疏听到的则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听到他的过往,他听到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他不可思议地觉得那声音和他的声音很像,又觉得这不可能是他会说话的语气。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如鬼魅游荡:“六识是什么?是眼,耳,鼻,舌,身,意。它们构建你的躯壳与思想,它们造就‘你’。或者说……‘我’。”
萧至疏脸色白得吓人,他问:“你是谁?你是谁?”
他的瞳孔中印着锁链,锁链在他面前乖驯地垂下,显出几分柔顺。
萧至疏不希望它们这样,他宁愿它们冲过来,绞碎他。
“当前考试进度33%,当前死亡人数7人,当前存活人数23人。”
凌修闻到了花香,闻到了铁链上生锈的血味,闻到了那一天江煜行端到他面前的那一晚人肉汤的味道。他闻到了婴儿的奶味。他抱过他的妹妹吗?凌修没有印象了。他闻到纸板的味道,有一股灰尘的味道,他跟收废品的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常闻。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他闻到了垃圾桶发臭的味道,火车站的味道也不好闻。他闻到了校园的味道,盛夏园丁修剪过草坪和树枝后的青涩味道。
那些他以为自己忘掉的味道涌了上来。
气味比记忆更清晰,提醒他所有的经历他都记得。
萧至疏突然扯住他的胳膊,仓皇道:“走。”
凌修跟着他,转身的瞬间闻到了萧至疏的味道。他无法用具体的词形容那气味,只是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与萧至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第48章 第 48 章
餐厅乱成一团,汤韫诚被铁链掼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方晓雯垂着眼看他,心里有一丝得意。要是平时,她绝对无法在力量上胜过汤韫诚,哪怕拿出武器,也未必能在他面前占据上风,但这会儿,汤韫诚被她耍得团团转,脆弱得跟纸糊的一样。方晓雯打心底里担心她下手要是再重一点,汤韫诚就会散架。
瞧瞧,方晓雯傲慢的目光扫过汤韫诚从头到脚的每一寸。年轻男人英俊的面孔蒙上了脏污,一只眼睛已经毁了,只留下血色的空洞,脖颈上布满勒痕,有几条已经渗出血珠。他要站起来,铁链便迅速卷住他的小腿,用力一拉,拽得他又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