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谦看了她一眼,陆封好像有点紧张。
“哀和惧是你最不擅长的两个,喜的话,”她停了下来,像是斟酌了一下措辞,“你尝出来的有点太泛泛了,像是喜欢是可以分给任何一个人的,这是你的个性,很难改。”
说是问顾谦自己对自己现状的看法,陆封却自顾自地帮他分析得差不多了,最后才抬起头说道:“不管乐意不乐意,主动还是被动,普通人可以做到对酸甜苦辣咸‘雨露均沾’”她像是对自己的用词逗笑了,在那里神经病似的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像我们这种人,却好像是注定做不到的。每个人的经历和性格都会影响他对不同情感的敏感程度,而这几乎是不可变更的,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在幼儿时期也很少能够有能力与自己的命运做抗争。”
顾谦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轻轻把菜刀放在了案板上,认真听陆封讲话。
“所以,比如说你,不管你现在的境况怎么样,都能看得出你童年时期一定收获了很多人无条件的宠爱、没有止境的容忍……”
等等,前边的话还好,没有止境的容忍是怎么回事?
陆封轻轻瞥了他一眼,顾谦把质疑咽了下去。
她这才继续低下头讲道:“你对喜乐这两种情绪接受得十分自然和迅速,它们不需要你刻意调动情绪就能自然而然地被你感知到。但是同样的,你对一些负面的情绪就会很迟钝,或者说,你几乎毫无意识地就把它们消化成令你舒适的情绪。我也是这样,我也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味道。”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尝试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把我的味觉锻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并且它似乎止步不前了。你呢?”陆封的眼睛似乎能看穿顾谦和戴明环的秘密,“顾谦,你能来得及吗?”
你来得及吗?
这个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
在剥夺了对世界最客观的味觉感知后,所有人都会赤/裸地面对自己的七情六欲,你想得到些什么,你在爱慕些什么,你在奢望些什么,你在悔恨些什么,你在恐惧些什么。
那些在心底里最隐秘的心思,才是人人生而平等的。
它们在最直接的感知下无所遁形,但人总归是有秘密的,那些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畸形念想,你真的会想要知道它的本质味道吗。
你会想把自己一分一毫、一血一脉的骨肉都残忍地剔除开来,看见丑陋的欲望与畸形的自己吗。
你不害怕吗。
但是只要有恐惧,我们的味觉就会尖叫着叫嚣起来,似乎也在帮我们隐瞒着什么。那个时候,也就是你对这个世界所有味道感知的尽头了。
千百句话在陆封的舌尖划过,却在千回百转之后咽了下去,她不想影响顾谦的判断。
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望进顾谦的眼睛:“戴明环一直在说,酸甜苦辣咸是人类对世界最客观的感知,而喜怒哀乐惧是人类对世界最直接的感受。但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我们的味觉背后真的是这个世界吗?一开始我也有所疑惑,但现在我越来越能感觉到,我们尝到的是我们自己。”
换句话来说,我们对自己的情绪感知得越深刻,对世界的感知也就会更深刻。
“说完了?”顾谦抱着手臂问道。
陆封下意识地点点头。
于是顾谦终于终于说了一句他自认为非常霸道总裁的话:“认识你自己,有什么好害怕的?”
☆、孤独的美食家(17)
认识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句话真的太狂妄了,但是陆封第一次没有嘲笑顾谦的大言不惭。
“你从小到大,不都是跟你自己一起长大的么,这还没习惯哪?”顾谦没打算多说,又拿起了菜刀。
顾谦的手被保养得非常好,原主小时候也做了不少的粗活,绝对算不上是被娇生惯养的,但可能是他们家的基因好,他和他哥的手都非常漂亮。
手指偏细,骨节却显得很有力量感,整个手的弧度非常流畅优雅。只在经常握笔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细茧。
而现在,这只手握着一把破旧的菜刀,竟然奇异地没有什么违和感。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陆封收起了眼底不易察觉的迷茫,又换上了一湾深不见底的笑意,“你有没有怨恨自己的味觉?天底下人这么多,为什么只有你这么倒霉,难道你不会特别特别地愤恨?隐秘的嫉妒和怨恨就像地下室里的蛆虫……”
“陆封,早就说让你不要看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了,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顾谦听不下去了,甚至想把陆封驱逐出厨房圣地。
陆封笑嘻嘻地看着他,从菜刀底下捏了几小条梨丝放进了嘴里。
“怎么偷偷摸摸的,你对自己都这么不坦诚?”顾谦把陆封又去偷拿梨丝的手一巴掌拍开,“想要什么是多正常的一件事儿啊,怎么被你弄得像是说出来就要上火刑柱似的。”
陆封摸着自己被打的爪子,有点愤愤地盯着顾谦。
“就比方说现在吧,”顾谦被她盯着也一点都没不自在,“你想吃为什么要偷偷拿呢,正大光明地说你想要不行吗?”
陆封愣了愣,随即笑着说道:“那顾大厨可以赏小的几根梨丝儿吗?”
“不能。”顾谦毫不犹疑、斩钉截铁。
陆封:“……”
“这是戴明环特意点的,要是给你吃一会儿还能见着影儿?”
戴明环抬眼看了看这边,扭过头翘了翘嘴角。
“行行行,”陆封从流理台上轻巧地跳了下来,“你们情深深雨濛濛我有一帘幽梦,我出去自己玩儿去。”
.
顾谦和戴明环坐在田边的土疙瘩上,面前是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一片水稻。
混着小小砂砾的活水温柔地漫过二人的脚踝,水中细细的沙子摩擦着皮肤,划出让人心情愉悦的酥麻感。
顾谦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真是不想走了,城市里哪里有这么新鲜的空气啊。”
戴明环淡淡:“注意情绪。”
顾谦一下子丧了气,踩出水花来溅上了戴明环的小腿,戴明环看了他一眼,理都没理这个闹脾气的三岁小孩。
顾谦气鼓鼓:“好,我知道了,我现在丧一点,你们谁都别理我。”
戴明环又把视线投向遥远的稻田尽头处,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果然没有理他。
顾谦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好像无论是谁都会有不顺心需要忧愁的事情,连戴明环都有,那怎么他自己就那么难找到呢?
自己真的这么记吃不记打的吗,顾谦揪住了顺着水漂着的一根细细的草茎。
顾谦绞尽脑汁,然后悲催地发现,“每天拼命回想难过的事情却仍然毫无头绪”这件事情貌似是目前最令他难过的事情了。
于是他开始回想起这种情绪来,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了一点效果,刮过的风在他的舌尖留下一道清清浅浅的幽香味道。
永动机就这样被发明出来了!
不过要真的这么简单,达芬奇和司提芬就要被顾谦给气活过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发现这种情绪似乎不管用了,因为他只要一产生“这法子奏效”的喜悦,那么“毫无头绪”所带来的“哀”就会消失,这本来就是个悖论。
“唉,”顾谦安静了还没有十五分钟,就又骚扰起了戴明环,“看你现在挺哀愁的,不如给我讲讲,我看看大家都是怎么发愁的,我学习一下。”
戴明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中午的时候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陆封‘认识自己不可怕’吗,怎么现在就怂了。”
“是不可怕啊,你看我现在是害怕的样子吗?”顾谦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这不是不知道该为什么事情发愁吗?”
戴明环笑了笑:“挺好的,继续保持。”
继续保持就回不去了好么,戴大哥……
“所以你在发愁什么?”顾谦手欠地摸了摸戴明环的膝盖,“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嘛。”
戴明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对负面情绪这么迟钝了。
“我在想,那个玩家为什么会被允许进入游戏。”
“难道不是为了取代我吗?”顾谦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想的。
戴明环摇摇头:“不只是为了取代你,因为他越过了我的权限。”
戴明环说话不喜欢说完,他经常是说一半留一半,而顾谦几乎每次都能反应过来他的真实意思是什么。
如果神只是为了换一个玩家,大可以尽全力扶持新的玩家,把戴明环这个世界BUG给他送过去。
但是他没有,戴明环还被留在顾谦的身边。
这只有两种可能:戴明环突然莫名其妙地成了不受宠的那一个,或者神还暂时无法对顾谦动手,顾谦在世界里拥有神暂时无法撼动的优先权。
神在等顾谦自己把自己玩出局。
“对了,你知不知道我的支线任务进度条一直在往前走?”顾谦问道。
“知道。”戴明环也转过头来看他,“所以我才觉得那个新的玩家暂时不是威胁,他目前所做的事情其实对你有好处,他所推进的剧情发展在为你解决一些麻烦。所以我认为在他拥有独立的任务或者威胁到你之前,应该留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