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你尚且不知那船是驶向何方的,便是紧赶慢赶回了京又能如何,倘若你北上,它西去,岂不是要白白错过?不如路上边走边打听着,那船并非一般人家能有,也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消息。”
季鸿攥着缰绳,皱眉踌躇片刻,终于松手:“好罢,休整半日。”
众人皆长出一口气,闵懋更是如获大赦一般,跳下马揉着屁股走进驿馆,嚷嚷着让老板给备好酒菜,烧上洗澡水,便一头瘫进了房间,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昏睡过去。
闵雪飞拴好马,也实在是精力不济,虽不至于跟闵懋似的立刻睡得鼾声震天,却也实实在在累得抬不起头。回过头来,见季鸿仍伫立在驿馆门前,远远地望着远处林道,他走过去,轻轻拂去男人肩头的雨:“别担心了,他比旁人机敏许多,又揣着一堆鬼点子,想来定能逢凶化吉。”
季鸿望着檐下一帘细雨,不知为何竟无声地笑了笑:“他整日也说,自己是有大福缘的。可谁知,他的福缘全在遇见我的时候,被我这煞星瓜分去了。我若是一开始便不去打扰他,不贪恋那一杯花茶……”
自打那少年被掳,季鸿表面上冷淡自持,思绪缜密,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但自小与他青梅竹马的闵雪飞却知道,他心里早已乱了,否则断不会说出这样自疑自怨的话。
“罢了。”话说一半,季鸿看够了檐外的雨景,敛了一身的伤春悲秋,转瞬的表情变化,便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国公世子。
京中之事,闵家在明,季家在暗,少了哪个都撑不起皇帝想要的制约权衡,闵相年纪大了,早已萌生退意,郦国公又宿疾缠身——如今重担,便在于季鸿与闵霁。
闵雪飞不贪权,但重权,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忧心季鸿过于痴迷于儿女情长,反大意之下被人拿捏算计,如今看来,季鸿并未被情爱冲昏头脑,他倒是能些许放下心。
季鸿折转身回去休息,闵雪飞看着他进了房,安稳睡下了,也回自己房间。
身体在极度疲累之下开始剧烈反抗,这一睡就失了时辰,好似整个人一直从深渊里往下掉,落到底,摔得四肢百骸都酸楚疼痛。
崖底荒芜,乱石横生,白雪披覆,他扭头去看,枯草怪石之间,阴翳晦暗之处,坐着一副皮脱肉烂的尸骨,它身上衣衫已渐朽,独一头黑发似扎在头骨里一般,乌墨秀长。
骨量身小,并不是二哥,而又有片角青衣,破碎的“长相思”玉簪,脱裂的腿骨横斜着支出来,白花花的刺着人眼。
他知是梦,却也一瞬间心神震骇。
季鸿不顾身上痛,恍惚走过去,从一堆腐骨中捡出了一把宝石弯刀——不知这尸骨在这儿坐了多少年,宝石已暗淡,一触即碎,刀也锈了,拔也拔不出。倒是那头发,仿佛仍在一截截地长着,盘在脚边如一团乌云。
他捧着那刀,心脉经受不住这般剧痛,一个踉跄跪下去,伸手将那朽烂的尸骨抱紧。头发似感受到他的温度般活了过来,一点点自脚踝缠上,将他与那腐尸裹在了一起,直没过彼此的脖颈。
本该感觉窒息的,他却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举世罕见的名香,而是普普通通的米粥味道,有一些淡淡的甘甜,许是添了蜂蜜,让人在痛苦之中竟能生出一种奇特的麻木和欢愉。
直到窗外雨声渐落渐停,半轮月惨白地冒了个尖儿,一地荧光,他才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睁开眼,季鸿立刻自手边一抓,摸到那日少年忘记佩戴的弯刀时,他才松一口气。
连续数日的纵马飞驰经这一睡,终于报复在他身上。季鸿动了动手臂,其酸其痛,仿佛是被车辙碾过一般,掌心因攥握麻制缰绳而被摩擦出了几道红痕,此刻也刺刺生痛。
季鸿心道,做起这样的梦,是不是锦年嫌弃等的太久了,在埋怨他为何还没有去接他回家?
倒是梦里的米香,犹在鼻间。
季鸿忽然有些恍惚,静躺了一会儿,摸到自己身上多了条薄被,睡前敞着的床帏也被阖了下来,而鼻息之间的粥香味不仅不散,反而愈加浓郁……
他突然撑肘坐起,急促呼吸着猛然撩开床帏,见到桌上一顶风炉,炉上咕噜噜地沸着,一个身影托着脑袋,打着瞌睡给炉火扇风。
许是他这一番动作太大,闵雪飞转头一看,立刻站起来:“终于睡醒了,可吓死我。”
季鸿眸光渐渐黯淡下去,绷紧的脊背重又倒回床上,过了一时半刻才自行坐起来:“……我是怎了?”
闵雪飞伸手扶他:“自早上一觉下去,便跟死过去一般,怎么也不醒,瞧着还很是痛苦的模样。请了大夫,道你是淋雨感了些许风寒,又心神虚耗,所以才被梦魇慑住,问他如何才能醒,他又不知,还说要看你造化。”
季鸿嗤笑:“庸医。不过是太过疲累,做了个噩梦罢了。”
“那是,天底下的郎中在你眼里哪个不是庸医,只有你家那个才是举世无双的神医——”闵雪飞一放松,不免与他调侃起来,只是话出了口才忽觉自己说错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抿了抿唇,闭嘴回身去盛粥,“其他人都已用过了饭,独你不肯醒。怕你不愿喝药,我便托驿馆店人给另熬了祛风寒的甜姜粥,一直温着。”
片刻的沉默,季鸿接过粥碗:“你何时会这些了?”
闵雪飞坐回桌前,盯着他把粥喝完,才笑笑道:“整日被你家那位熏陶,学了两手。”他说着自桌上拿过一支细竹筒,抛给季鸿,“看看吧,宫里传来的。净天儿的不让人安生。”
季鸿拆了竹筒的封口,抽出一张字条,展信便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仔细读完了,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在手边烛灯上将字条一焚,竹筒抛还给闵霁。
闵雪飞当空接住,翘起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姐姐?”他把玩着竹筒笑说,“你们家可真有意思,季夫人恨不得将你拆骨扒皮,她亲闺女却处处依仗着你。不过她消息倒是灵通,季公尚且不知你在何处,她却知了。”
季鸿不接他这话,只简单复述了信中内容,道是他那贵妃阿姊初显怀,也难逃歹人毒手,被不知是谁偷放进殿的黄仙儿给骇了一跳,眼下虽无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有些胎息不稳。
宫中要彻查此事,搞得人心惶惶,贵妃年岁也不轻了,这一胎得来不易,难免有点疑神疑鬼,生怕一不留神便流了去,是故特飞书问他该如何是好。
季鸿裁了截纸条,潦草写了几个字,便丢给闵雪飞。
闵霁唉声叹气:“我是你们季家跑腿的不成!”
季鸿道:“她不同。”
闵雪飞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无奈道:“她是不同,不过是他娘打你的时候,偷偷给你送过两次药罢了,她若真有心,怎么不拦着她娘?人家都是投桃报李,你这连桃子都是人家捡剩下的酸桃,却还当做个宝贝。”
“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多?”季鸿微挑眉。
闵雪飞哼了一声,走出房间。
待他走后,季鸿慢慢靠回枕上,窗外微风卷动叶稍,沙沙地响,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动静了。
投桃报李?
倘若有人肯给他一颗桃,何怕它酸极涩极。
他将手中的弯刀抽出又归入,再抽出,再归入,雪银般的刃光斜映在脸上,比月色更明亮,他眯了眯眼,拇指摩搓着刀柄上的宝石,低声叹道:“第一次入梦,就这般的不留情面,可是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问了,却没人答。
徒增寂寞罢了。
……
“咚、咚、咚!”
余锦年被从一片黑甜中聒醒,转头一看,竟是一群仆役抱着木板,要钉死他的窗!那该死的奸商禁他足也就罢了,还限他的窗,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外头会有人把窗打开半扇,这样他每日至少还能从半扇窗缝里偷看外头的风景,偶尔遇到划船经过的渔女,无聊至极的他,少不得要调戏一番。
这下是怎的!连窗缝也不给留了!
他一个骨碌翻下来,跑到窗前,瞧了眼外头的日头,昏昏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但潜意识告诉他,那家伙又该出现了。果不其然,外头甲板上正好走来那奸商,两人从尚未封死的缝隙里对视一眼,余锦年就跟气炸了的汤包似的,鼓着腮帮坐回桌后。
倒是燕昶被他的反应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这少年要破口大骂的,没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眼瞪视。
禁他足的头几天,他闹得是天翻地覆,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那么多精力,深更半夜也不叫人安歇,莫说是八丈河水,便是千尺深潭都要被他给搅浑了,闹了好几日才渐渐消停。
两人互相磋磨较劲,燕昶也自觉自己耐心好得出奇,短短几天就把各种贬损人的话不带重复地听了个遍,底线被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刷新。
今日要封他窗,他却倒不闹了,反而让燕昶惊奇,惊奇过后,便浮起些满意的笑容。
不过转瞬,他就自嘲起来,嘲自己竟因没讨来人家的骂而些微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