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理还有些小动作,今墅安曾在五岁的虎虎面前搓捻过树叶,这个动作后来就变成了虎虎的习惯,而韩冬之前在车里跟今墅安说话时,就会不自觉地搓捻烟卷。
这些生活里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可以从侧面证明韩冬才是真正复活的那个人,但这么显而易见的证据,聪明如今墅安又怎么会注意不到?
今墅安脸埋在韩冬颈窝中,确实,他并非真的无法察觉,他只是不想承认事实,不愿多想罢了。
韩冬呆若木鸡的站着,除了死前那几年的记忆还被小玉紧紧攥着,其余的,包括复生后的种种往事,他都已经想起来了。
他记得弟媳是个特别开朗的姑娘,怀孩子的时候比他弟弟还要小一点,那年代十七八结婚的并不少,虽然官方定了婚龄,但如果新人们没到岁数扯不了婚纸,私家里一般也不会太在意,基本就是照着古礼简单走个形式,热闹热闹这婚就算结成了。
但那孩子大抵命不好,生娃的时候早产,胎儿先天不足,月子里一直哭哭闹闹带着病,加上当时落后的医疗水平,到底是没能活过百天。
弟媳月子里忧心,出了月子丧子,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得了产后抑郁,她白天跟家人虽然依旧说说笑笑,但晚上的噩梦却一直没断过,时常半夜惊醒了心悸半宿,久而久之身体大不如前。
六七年春,全国上下轰轰烈烈搞起了文化方面的运动,韩冬姥爷在清宫做过画师,这在当时算是政*治背景不清白,他虽然改名换姓活了半辈子,但到老了就有点被害妄想症,加上老婆也去了,身边无人照料,便跑来粮城投奔了女儿女婿。
那会儿韩冬弟媳正巧又怀一胎,结果就在快要临盆那几天,家里却突然闯进一群人来,硬说他们家有右*派份子,二话不说就把一家人带走调查,那丫头身体本来就脆,精神又受过打击,结果直接在道上就一尸两命了。
大概因为死了人,这次的调查就被中途搁浅了,其实调查原因是那小两口曾经被部队开除过,但韩妈妈却一直觉得是她爹妨死了孙子儿媳。
老爷子半辈子受人埋怨,家人里唯一对他发自心底亲近的,也就唯有韩冬了。那些年月虽然不太*平,但他还是偷偷指导韩冬画画,他家这两个小外孙本来都有些基本功,但小的那个好动坐不住,大的这个倒是性子内向,极有艺术天赋。
韩冬大概也是得益于姥爷的指导,才能耳濡目染,在复生后把画室开得有声有色,毕竟那老头出身宫廷,后面又一直被大宅请去做老师,教学方法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韩冬的记忆被卡在老爷子去世那天,那是1970年的秋季,苍老的画家在家人的陪伴下寿终正寝,终于结束了他漫长而波折的一生。
从那天开始,韩冬的记忆就变成了一片空白,一直到1976他复生之后才又开始能记住。因此,他料定那中间必然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要不然小玉也不会拼死护着,不让他们想起来。
可纵使丢掉了最恐怖的记忆,韩冬也还是没办法一下就接受,于他而言,上一分钟家人们都还安康健全,现在却都化为了抓不住的尘埃。从1976到现在的所有相亲相爱,所有嬉笑打闹都在一瞬间成了梦幻泡影。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今墅安,脑袋里跟真空了似的,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淡淡的开了口。
他说:“小叔,我爸爸妈妈和弟弟,都没了。”
韩冬的方向正好迎着车灯,暗黄色的光晕打在他脸上,将他照得格外苍白。今墅安抬头的刹那,心中赫然裂开一道口子,就像地震中大地上出现的裂痕,吓得他动也不敢动。他看见韩冬的面孔正在变淡,若隐若现的几乎要隐在这黑夜里了。
“不要!”今墅安上下嘴唇碰了碰,声音低到不可闻。
“我……”韩冬轻微皱了皱眉,身体好像比刚才实了些,但依旧是没什么感情的,好像懵懵懂懂的小朋友一样,用结巴却平淡的言语说:“爸妈,弟弟,都走了,我,没有来处了……”
他的声音到后面越来越稀薄,就像这寒夜里起的一层水雾,飘飘渺渺的落进今墅安耳中,带去阵阵寒意。
韩冬当初就是靠着人格假象才活下来的,如今他想起往事,知道了亲人早已不在的真相,无异于再一次被剥夺了生存的意义,而这次,他可能真的会死。
恐惧使得今墅安不住颤栗,他小幅度摇着头,像害怕引起雪崩似的,小心翼翼的祈求道:“求你,别不要我!”
韩冬看着他,很长时间后才突然委屈地憋起嘴,所有的过往好像潮涌般奔杀着灌了进来。眼泪从他半透明的脸颊纷纷滚落,将那原本就肝心圮裂的画面,装点得更加悲恸无力。
他这一哭仿佛是用尽了全部力量,身体霎时就变得比方才更加缥缈。
“小叔啊,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归途了。”他最后挤出这么一句话,便觉身上彻底脱了力,意识全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第 76 章
“妈,我可能不喜欢女人。”
“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也不小了……那要是,再长大点也不喜欢呢?”
“长大啊……”“长大了要是还用我做决定,那你叫什么长大!自己看着办呗!自己的道儿自己选,当爹妈的看不过去也只能劝你两句,具体怎么着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到时候过得好了,不好了,你都得自个儿担着,我跟你爸也不能跟你过一辈子。”
“……您不能跟我过一辈子,但我能跟您俩过一辈子,咱不说好了么,等条件好点就全家一块去游山看水,等你们俩都走不动了,咱就回家来,我在床边伺候你们养老。”
“儿啊你想太远了!明天怎么回事还不一定呢,这些年咱见的天灾人祸还少么?别想那些,学学你弟,过好眼前得了!”
“看您说的……”
“知道你不爱听,但现实它就是这样。你看隔壁小玉那弟弟,壮实得跟个牛似的,不也没挨过饥荒么。再看你姥爷,这辈子死了那些个媳妇儿女,现在不还是该吃吃该乐乐?”“你这孩子也是,喜欢点啥都能喜欢过头。我记得你小时候不知道打哪捡了片破树叶,夹本里留了好几年,后来你爸收拾东西给扔了,你还抹了一个多星期鼻子。哎呀,一片叶子你都不舍得撒手,真是,不让我放心呐……”
“……妈!”
“嗯,又咋了?”
“妈!”
“多大了还撒娇怎么着?有事说事!”
“没事,就想叫您。”
“……那你叫吧。”
“您回我不?”
“妈听见了就回你呗!”
“那我叫了啊!”
“叫吧,傻儿子!”
“妈!”
“哎!”
“妈!”
“哎!”
“妈!”
……
“妈?”
“妈?”
“妈妈……”
“爸爸?韩骤?韩骤!韩骤——”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韩骤猛地打了个激灵,醒了。
他翻着眼睛,耳朵里铮铮作响,就像溺水后刚被拉上岸似的,肺管子被卡了好一会儿才能正常进气。他深吸一口,将微凉的空气灌进肺腑,而后又长长吐出,两三个来回后才赶走耳鸣,将意识拉回当下。
他躺在原处,盯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眼泪忽而从眼角滑落,过去种种,如今大多都已想起。
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没有兄弟,甚至,没有了自己。
“我是谁……”韩骤盯着棚顶的吊灯,胸中是排山倒海般的情绪,那海是咸的是酸的,也是苦的。
他闭上眼,往事如风般在耳边呼啸而过,曾经的快乐,曾经的无奈,曾经的彷徨与痛苦都流水账般一去不返,他站在风口看见了小玉。
小玉跪在床前,病榻上是她奄奄一息的爷爷,那老人狠狠在小玉近耳处扇了一巴掌,用腐朽的声音嘶吼:“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个讨命的赔钱货,催走了我孙子,如今你连当个鱼鹰报恩的机会也没有了……”
这些话在风中化成千万根针,如天落雨般刺向韩骤,他看见小玉爷爷的尸骨变成了挤挤挨挨,阴森可怖的一堆骷髅,那些人口出恶言,团团将他和小玉围了起来,每一句话里都念着“原罪”二字。
他闭上眼,堵住耳,一把抓住小玉的胳膊往前奔驰。
“哥!”小玉的声音变成了脆生生的男音,韩骤猝然回头,发现自己根本没把小玉拽出来,他拉着的是与他同名同姓的韩骤——那是真正的韩骤。
“哥!”韩骤腿脚比他有力,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前头,反而拉着他往前狂奔,他欢快的说:“哥,等你交了朋友,结了婚,咱们还住在一起!你性子太软了,我想了想,让你自己过肯定得挨欺负,我不放心!”
他眼泪哗地就掉了下来,被拉着跑了好半天才喊出来:“我叫虎虎,已经变成真正的虎虎了!”
“刚强了就好!”他父亲的话猎猎传来,父亲在他肩头拍了一把:“虎虎,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一直平安快乐,但如果有一天你受伤了,那也别怕,我们始终都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