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骤面朝今墅安原来住的炕头,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最后只闭上眼,静静听手机里传过来的呼吸声,想象这人还与他躺在一起的景象。
一句道不尽,缄默宁无言。
这一宿他俩谁也没说话,韩骤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的时候已经是清早了,他在被窝里左右摸了一圈,没发现手机的踪影。
“你是不是有点恋爱脑?”陆冶从窗台上拿起他的电话,递过去说:“从前写生你还能得空去河边抓鱼烤鸡,晚上也跟大伙儿一块打扑克。今年自从今哥走了,我感觉你魂儿都没了,‘想情人’三个字恨不得写脸上,有学生问我你和那个帅哥是不是一对儿,人走了你就闷闷不乐的,我还替你狡辩,说你是让猪给吓着了,屁!你不把野猪给吓着就不错了!”
陆冶对他还算了解,知道这人不是个胆小的,那天虽然遇上野猪了,但所幸人都没事,所以这还真不至于让他一直郁闷。
陆冶往他跟前凑了凑,盘着腿表情有点激动:“哎哥,你俩那天到底是怎么杀的那野猪?我听后来去榛子林的猎户说,那畜生有四百来斤,牙都长出来了,他们平时都得好几个人拿着东西打,你俩直接给砍头了,太他妈帅了吧!”
韩骤正给手机充电,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一顿,脑中不禁回想当日的情景。今墅安那时候确实很帅,但只要想想这种帅是靠什么成就的,他心里就只剩心疼了。
他没直接回陆冶,转而问他:“你昨晚帮我收手机的时候,电话还有电吗?”
“没有,我拿起来的时候就摁不亮了。”陆冶没听到答案,表情略微有些遗憾,他站起来把叠好的被褥往炕柜里搁,一边说:“昨晚我跟王超回来的时候得有十二点半了,我看你就冲炕头那边侧躺着,手机在脸上放的。我本来以为你还打电话呢,结果听半天都没声儿,我叫你你也不答应,后来我就帮你把电话收了。”
陆冶蹦下地,在地上的行李箱里翻翻找找,语气里故意带着点鄙视:“你俩是有多少话要说?我记得你天刚黑就过来了,电话都能打没电,真行!”他忽然抬头,挑着眉毛笑说:“哎,你怎么突然喜欢男人了?”
韩骤一时没说话,他想着昨晚今墅安坐在办公室里,手握电话,听他呼吸听了几个小时的样子,心里就又算又暖的。
他和今墅安之间之所以适合,并不是谁在包容谁,他们是真的互补又默契。韩骤就像一个卯,看起来形状普通大众,但其实真正契合他的榫,却只有那么一个。
韩骤下了炕,拿着牙具往外走,说话的声音不大,好像在回复陆冶,又好像是与自己对话,他说:“我不是喜欢男人,我是喜欢他。”
十天的户外写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韩骤画室在这次色彩练习中收获颇丰,很多学生的色感都有了突飞猛进。
今墅安的工作室已经全部搬过来了,韩骤带着学生回来的时候还在楼下看见他助理了,助理冲他打了个招呼:“韩老师回来了,写生顺利吗?”
“挺好的。”韩骤冲他招招手。这个助理之前开车送他回过家,多少能看出来他和今墅安的关系,所以打招呼也很热情主动。
韩骤说:“你们老板在上面吗?”
“早上就走了。”助理摇摇头,“工地那边有变动,今先生临时去y市出差了。”
韩骤笑了笑,忽然为暂时不用见面而松了口气,同时又为自己回来了也还是见不到人而烦得要命。
画室招了实习老师,韩骤的工作量一下骤减,他坐在窗口摆弄那些花盆。写生这段日子,打扫阿姨一直帮他照顾窗台上的西兰花,他给阿姨专门留了个饲养方案,等回来的时候就惊奇地发现,窗台上已经多了一排小嫩芽。
弱弱小小的一排幼苗还没有手指长,乍一看形状跟萝卜叶子有那么几分类似。
韩骤用手碰了碰嫩苗,刚才助理小哥临走时候,说今墅安办公室那个玻璃盆栽已经发芽了,这人每天都亲自照顾,很喜欢。
韩骤看向对面,他现在已经不用数楼层了,只要抬头就能直接找到二十二层,今墅安的窗子所在。
玻璃幕墙上是蓝天白云的倒影,其实在外面看不大清里面的模样,但韩骤却仿佛在那高高的窗脚下,看见一排绿意幽幽的小叶苗。
他回身拿了个垫子,想趴在窗口眯会儿,此时兜里电话嗡了一声,韩骤拿起来看,是条微信。
孙导介绍的文化局赵松志:东西买了吗?
韩骤没有立即回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油润的小盒。盒是和田白玉雕做,体表有金丝、彩宝做嵌,大小与一般戒指盒差不多,整体有些陈旧,但模样极其精致不凡。
这样的东西韩骤家里还有几个,据他妈妈的说法是姥姥留下的。他从盒里取出一枚桂圆大小的圆石握在手心,给赵松志回了条微信:买了,多谢搭线,回头一块吃个饭
……
今墅安这趟出差走得很急,回来的也很突然,他回来的那天正,巧在楼下遇到了要去吃饭的韩骤三人。
陆冶和林林很热情的跟他打招呼,反倒是今墅安和韩骤一时无言,彼此对看了几秒才重新恢复自然。
“我定了餐厅,一起吧。”今墅安一直没有向前,他说话的时候始终看着韩骤。
他素来是个从容的人,但此刻眼中却带着小心,他怕韩骤拒绝他,怕定好的双人位置最后只有他自己。
但韩骤没有拒绝他,也不可能拒绝他。
韩骤心里挺难受的,半月前还如胶似漆的两个人,怎么再见时就这么生了呢?
他走过去,在今墅安腰上拍了拍:“等我上楼取个东西,下来咱们去吃饭。”
他们去的是一家西餐厅,韩骤之前与朋友来光顾过几回,但自从这里换了个让位置超级难定的主厨后,他就再没来过了。
店里装潢很漂亮,繁复明亮的洛可可风格让人心情很好,虽然人均很高,但周围的桌面却都是满的。
这里的东西非常好吃,从餐前酒、开胃菜到主食甜点,林林每一种都吃得很爽。以她的工资平时很难来这,所以偶尔能跟韩骤蹭上一顿,她就觉得特别幸运。
中途鱼子酱上来的时候,林林正准备用手机给小金盒子拍照,腿上就被人用手指头怼了一下。
“嗯?”林林手挺快,拍完之后才偏头问:“咋了?”
“赶紧吃吧,别拍了。”陆冶瞟了眼旁边,声音很小的对她说。
其实他从进到这家餐厅开始就已经不舒服了。
周围人都在谈笑风生,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有与他年龄相仿的,也有不少比他还小的,但是没一个像他这样,穿着几年前领口发白的旧T恤,因此当他跟别人的视线撞上时,就会脸上发热。
他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他和林林都不属于这里。他不懂那些餐桌礼仪,看着花里胡哨的摆盘无从下手,甚至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他就像林黛玉进贾府,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照着别人学。
所以看到林林一直对着菜拍拍拍,就觉得脸上挂不住,挺丢人的。
林林撇了撇嘴,不看陆冶看韩骤,问他:“你吃饭之前回画室取什么了?”
韩骤正在摆弄手机,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字,敷衍道:“没啥。”
他这顿饭几乎就是在摆弄手机中渡过的,也不知道是着急走还是怎么着,整个人情绪都很紧绷,不时就要看一眼时间。
他爱答不理,今墅安心情自然也跟着低沉。一顿饭,四个人吃出了四种心情。
这种西餐每个盘子里的东西都特别少,但架不住请客的人大方管饱,吃到后来林林都感觉有点撑了。她把胳膊伸长,想给四人来个合影,没想到镜头刚对准,便见韩骤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了。
韩骤的步子很快,拿着手机头也不回的出了餐厅。桌上三人面面相觑,今墅安眼神一下就慌了,朝门口张望了两眼没见人回来,立刻拿出手机给他挂电话。
嘟嘟的铃声响满六十秒还是没人接,电话里传来生硬的机器女声,今墅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手机在耳朵上震了一下,今墅安当即拿起来看,果然是韩骤。
韩骤:对不起,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与你相处
今墅安看到这条几乎要窒息了,然而韩骤下面的一条微信就更让他绝望。
韩骤:这事我可能很快就想通了,但也可能得想很长时间
今墅安握着电话的手开始发颤,他的指尖变得冰凉又苍白。他特别想发个微信过去,让韩骤别再继续说了,可是韩骤打字的速度太快,没有给今墅安阻止他的机会。
韩骤:我没办法想象我面目苍老时,你却还是现在这副相貌,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恐怖的,我可能到五十岁就会开始自卑,而你那时候或许也会厌倦我
韩骤:你知道吗,每当我想到自己百年之后,你就得一个人活到时间尽头,我就上不来气儿
韩骤:今先生,你怎么那么让我心疼?
今墅安两只眼睛已经通红了,心里像捣了青杏似的酸到发疼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