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归将这匹绀青色的衣料子拿了起来,在姜无岐身前展开来一些,端详片刻,又扯过琉璃色的衣料子,两相对比,其后,酆如归放下绀青色的衣料子,眉尖微蹙。
姜无岐时不时地被酆如归的一双柳叶眼凝视着,已是颇为不自在,酆如归却又将群青色的那匹衣料子取了出来,望一眼姜无岐的眉眼,又望一眼这群青色的衣料子,如此循环往复了许久,酆如归方才踟躇着道:“你不喜欢这群青色罢?我倒觉得这群青色与你更为相称些。”
“那便随你罢。”姜无岐一向着深色道袍,这群青色相较之下,着实是鲜艳了些,但见酆如归一副生怕被他拒绝的模样,他竟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当真么?”酆如归笑逐颜开着道,“你切勿勉强。”
于姜无岐而言,衣衫能蔽体便可,颜色、样式并不如何紧要,他既应下了,不便食言,遂颔首道:“当真。”
“那你要甚么样式的?”酆如归思索道,“道袍有大褂、得罗、戒衣、法衣、花衣、衲衣六种样式,你身上的应是得罗。”
“得罗即可。”得罗乃是最为寻常的道服,交领、宽袖,自掖下开气,内带衬摆,亦是姜无岐常常身着的样式。
闻言,酆如归朝着掌柜道:“劳烦掌柜量一量尺寸。”
掌柜取出尺子与专门记录客人尺寸的簿子,又拿来狼毫与磨好了墨汁的砚台。
今日,他的妻子有旁事要忙,无暇帮手,仅他一人在照看铺子,他只得对酆如归道:“小的来测量这位道长的尺寸,公子你能否帮忙做记录?”
酆如归却是提议道:“不如我来测量尺寸,由掌柜做记录可好?”
“如此亦可,多谢公子。”掌柜将尺子交予酆如归,自己则执起狼毫沾了沾墨汁。
酆如归拿起尺子去测量姜无岐的肩膀,却见姜无岐抿紧了唇瓣,一身皮肉紧绷,脖颈上竟有青筋微微凸起。
“你紧张甚么?”酆如归轻笑一声,附到姜无岐耳侧道,“我即便要吃了你,也决计不会大庭广众之下行事,你不必紧张。”
姜无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紧张,许是初次被人测量尺寸的缘故,又许是这测量尺寸之人是酆如归的缘故。
酆如归本是双手拿着尺子,见状,腾出一只手来,轻拍着姜无岐的肩膀,笑道:“放松些。”
酆如归的体温登时透过道袍渡了过来,姜无岐好似被烫了下,急急后退。
酆如归敛起笑意,肃然问道:“出甚么事了?”
“无事。”姜无岐又回到酆如归面前,舒展四肢,“你量罢。”
“无事便好。”酆如归一一量过姜无岐的肩宽、臂长、胸围、腰身,又去测量身长,由于这尺子长度不足,酆如归从姜无岐肩顶测量至腹部时,便只能半蹲下来。
他的吐息均数跌落在姜无岐的腰侧,姜无岐不由低首望去,却猝然自酆如归宽松的后襟处窥见了一大片莹白的肌理与一对蝴蝶骨。
他忽觉耳热,偏过头去,看着裁缝铺子外头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酆如归量罢姜无岐的身长,站起身来,问掌柜:“可记仔细了?”
“记仔细了。”掌柜将那匹群青色的衣料子拿到一边,又与酆如归核对道,“一件得罗,群青色。”
酆如归点了点头,又问道:“要多少银钱?几日可取?”
“三百文,五日内可取。”掌柜见酆如归递来一小块碎银,并不伸手去接,反是道,“这小块碎银足够裁制两件得罗了。”
“那便两件罢,再一件这位道长喜欢的绀青色。”酆如归话音尚未落地,却有一声尖叫从外头窜了进来。
第7章:黄泉路·其三
听得这尖叫声,酆如归将碎银往掌柜掌中一塞,旋即出了裁缝铺子。
他一出裁缝铺子,乍然见得一可怖的活物在他三丈开外,又有腐朽的恶臭铺天盖地而来,亦是吃了一惊,他面上却无甚变化,甚至唇角尚且含着一点笑意。
这活物全身湿透,头颅尚存,四肢齐全,勉强有个人的模样。
他一身衣衫褴褛,大半身体覆满了淤泥,每行一步便要落下点点污水与淤泥来,不知是不是一只水鬼。
他面上覆着肮脏的发丝,从发丝之中泄露出来的面皮无半块好肉,一寸寸的皮肤俱是外翻着,许是遭河水浸泡过的缘故,暴露出来的肉惨白、发胀着,其中却有几许暗红色缓慢地蠕动着,细看,竟是一条条的吸血虫,他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并不理会吸食着他血肉的恶虫,只顾径直往前行走。
他的一双腿直如被人削过骨一般,左足竟然仅有成年男子大拇指粗细,而那右足却耷拉着,凹凸不平,最为凸起处居然与他的腰身相仿,最为凹陷处则与那左足相当,因双腿畸形得不成样子,加之脚趾尽数缺失,他走得艰难至极。
须臾之后,他终是趔趄着跌在了地面上,他张了张口,好似要呼救,但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得仰首望住了距他最近的一面黄肌瘦的卖花孩童。
这孩童吓得“咚”地一声,瘫软在地,臂弯当中的竹篮子亦重重地一摔,以致于里头一些还未卖出去的花散落了一地,他无暇顾及,四肢并用地往后爬,急于离眼前的怪物远一些。
方才,过路人见得这活物,大抵已仓皇而逃,余下的不是由于双腿瑟瑟,走不得路,不得不煞白着一张脸滞于原地,便是些胆子大的,欲要探个究竟。
此时,见这活物倒地,有一货郎松了口气道:“却原来不是鬼。”
又有一大汉嗤笑道:“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
青天白日自然是有鬼的,非但有鬼,且是只修炼千年的恶鬼。
姜无岐这般想着,下意识地去望身侧的酆如归。
却见这酆如归走到那卖花孩童面前,俯下身伸手勾起孩童的腰身,将孩童抱到裁缝铺子门口坐着,而后抬手抚过孩童的额头,柔声道:“你无须害怕。”
众人原以为红衣美人心善,是为了救孩童才不得已靠近那诡异的活物的,却未想,红衣美人竟又到了那活物跟前,更是蹲下身去,以手指拨开活物面上粘着的发丝,露出其死气沉沉的双眼来。
货郎舍不得美人有所损伤,疾步到酆如归边上,劝道:“姑娘,这怪物不知来历,应当报官府处置,你还是勿要靠得太近为好。”
酆如归也不解释自己并非女子,只抿唇笑道:“多谢公子关切。”
说罢,他复又垂下首去,下一刻,他竟然掐住了那活物的下颌,一用力,逼得其张开口来。
他瞥了一眼那活物的口腔,即刻收回手,仰首朝姜无岐道:“他果真被割去了舌头。”
姜无岐温润的眉眼尽是一片怜悯之色:“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酆如归叹息着道:“将人折磨至斯,不知是此人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亦或是下手之人太过凶残。”
姜无岐走过来,探了探那活物的脉象,道:“脉象微弱,他怕是活不过今日。”
原本的酆如归擅长用活人来炼药,因仇人遍地,受伤在所难免,身上定然会带着活命的药以防万一,但如今的酆如归纵然知晓这药该如何炼,却从未炼过。
故而,一听得姜无岐这话,他顿觉束手无策。
这活物像是听懂了姜无岐的话语,立刻从喉头发出了难以分辨的,近似于哭嚎的声音。
便是这时,想是有人报了官,有两个衙役越过寥寥无几的观客,行至活物面前,其中一人掩住口鼻,居高临下地道:“这是个甚么东西?”
“管他是个甚么东西,且先带回去。”另一衙役说着,捉住那活物的后襟,欲要将他提起,他力气不小,轻易地便将那活物提了起来,但当他瞧清那活物的面目时,手却是猛地一松。
“恶心得紧。”他啐了一口,朝身边的同僚道,“这恶心东西当真要带回去?”
同僚答道:“当真要带回去。”
衙役心生不满,欲要去踹那活物出气,却被人挡住了。
姜无岐挡在那活物面前,肃然道:“他没几个时辰可活了,你又何必如此。”
衙役闻言,笑道:“他既没几个时辰可活了,让我踹上一脚又何妨?”
酆如归看不惯衙役的嘴脸,一弹指,那衙役膝盖生疼,登时跪倒在地。
衙役自是全然不知自己的膝盖为何会发疼,怔忪片刻,起了身,又要去踹那活物。
这一回,他的膝盖不疼,小腿却是疼得钻心,霎时逼出了一头冷汗。
他低下头一看,小腿表面并无异常,他又挽起了裤腿,细细端详,亦无任何不妥之处。
——莫不是撞了邪了罢?
他却是不信邪的,还要再去踹那活物,那本来一动不动的活物竟然飞快地起身,狂奔数步,跃入了一边的河水中 。
河面瞬间涟漪无数,少时,才逐渐平静了下来,再无那活物的踪影。
第8章:黄泉路·其四
酆如归一面用丝帕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指尖,一面盯着河面,若有所思。
这河唤作春城河,连通他与姜无岐目前所在的逢春城以及与之相邻的临春城,由方才那活物的落水情况可知,河深约莫一丈,水质不佳,水流湍急,流向为东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