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的温度极是熨帖,他半阖着眼,良久,才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姜无岐,你的身体很是暖和。”
姜无岐抚了抚酆如归的背脊,道:“是你的体温过低了。”
酆如归苦笑道:“我原就是鬼,体温自是要较你低上许多。”
自己此言显是引得酆如归不快了,姜无岐慌乱地解释道:“贫道从未嫌弃过你是鬼,亦不嫌弃你的体温较我低上许多。”
“嗯,我知晓了。”酆如归又在姜无岐怀里赖了片刻,才翻身而下,跌坐在床榻上,柔声致谢道,“姜无岐,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多谢你安慰我,多谢你不嫌弃我。”
姜无岐下了床榻去,见酆如归的衣襟大开至腰身,心口、腰腹一览无余,伸手扯上了两片衣襟,才摇首道:“无须致谢,贫道所为并未为了索取你的谢意。”
酆如归仰首凝望着姜无岐,抿唇笑道:“你要我不致谢,我便不致谢,不是显得我太过听话了么?我却偏要致谢。”
酆如归从床榻上下来,穿上那云头锦履,又握了姜无岐一双手,端端正正地道:“多谢。”
姜无岐无奈地笑道:“你既是坚持,贫道便收了你这谢意。”
“便该如此。”酆如归松开姜无岐的手,转而取下珠钗,散落了一头墨发,又背过身去,扯去腰间墨色系带,将一身红衣整理妥当了,才重新将系带系上。
姜无岐去端那铜盆,无意地瞥了眼酆如归,却是登时将那副从后襟泄露出来的蝴蝶骨收入了眼中。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端起那铜盆便要走,偏生这时,他的尾指却是微微一动。
他赶忙放下铜盆,向着酆如归道:“那女鬼有异动。”
酆如归原本的妆面已被方才的那一身时冷时热的汗水冲刷干净了,他现下坐在铜镜前,正取了那螺子黛细细地画着眉,闻言,登地站起身来,道:“我随你去。”
姜无岐回想起酆如归不久前的濒死之状,望住了他,眼底蕴着忧虑,道:“你之前那瘾发作得甚是厉害,还是歇着为好罢。”
“我随你去。”酆如归一字一字地说罢,又走到姜无岐面前,捉了姜无岐一只手,轻轻抚过,“我倘若遇险,便劳烦道长你再救我一回了。”
姜无岐踟蹰片晌,才道:“你随贫道走,但你须得以自己的身体为重,你若是撑不住了,定要说与贫道听。”
“好罢,一言为定。”酆如归从姜无岐的手背摸索到他的尾指,勾了勾,便走在了前头。
他走出自己的房间,为了稳妥,又推门进了隔壁房间去探望那毁容女子。
那女子正沉沉睡着,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稍稍有些高热,但应当并不要紧了,她的呼吸亦是均匀而平稳,如姜无岐所言,她应当已经熬过去了。
酆如归瞧了眼行至身侧的姜无岐,略略颔首,俩人便一齐出了房间去。
为防生变,姜无岐指尖一点铜锁,以这铜锁为眼,布下了结界,将这房间团团围住。
而后俩人出了客栈,疾步而行,越过人潮,出了城去,一出城,方才使出身法,急急掠去。
俩人直追到城外二十里的乱葬岗,姜无岐才肃然道:“便在此处了。”
然而他的话音尚且含在唇边,竟有数不尽的尸骸以俩人为中心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更有尸臭逼压过来,令人作呕。
这许多的尸骸多是失去了皮肉、四肢残缺,仅少数勉强能窥见其生前的模样。
尸骸动作僵硬,因四肢残缺的缘故,姿态颇为可笑,其中有几具,想来应是半风化了,一动,便“噼里啪啦”地碎作了一地。
酆如归本是恶鬼,眼前这尸骸全不放在眼里,手指稍动,尸骸便一具一具地均数化作了齑粉,铺陈于地,白茫茫的一片,好似下过一场鹅毛大雪了一般。
但骤然疾风忽至,齑粉被席卷而起,铺天盖地地打来,险些迷了酆、姜俩人的双目。
幸而这疾风不过一刹那便止住了,酆如归忍不住掩面轻咳了一声,又拂去身上沾染的齑粉,才一面走,一面道:“这女鬼能操控尸骸,当真是有些本事,我们须要快些将她寻出来才好。”
俩人分头找寻,酆如归找了一阵,耐心不足,见四下无人,索性一挥衣袂,使得在场全数尸骸腾空而起,暴露出荒地原本的面目来。
——他原想将所有尸骸化作齑粉,但一则他怕之后体力不济,该当省些气力;二则,假若这乱葬岗的尸骸一具不剩,未免太过惹人生疑了。
姜无岐乍然见得尸骸腾空,不禁回首望了一眼,以确定酆如归的身体状况。
见酆如归长身玉立,看似无恙,姜无岐才专心去找寻那被困于乌鸦肉身之中的女鬼。
由于这荒地地面凹凸不平,其上的荒草大多高于小腿,无法一眼望尽,又要费心将荒草拨开之故,约莫一刻钟后,酆如归才在一丛长及腰身的茅草间,寻到那只乌鸦。
奈何那乌鸦已然气绝身亡,身下俱是鲜血,漆黑的鸦羽跌落一地,不远处有一块粗粝的大石,上头覆着的猩红蜿蜒而下,没入泥中,将其染红了。
第23章:黄泉路·其十九
酆如归细细端详着这气绝身亡的乌鸦,眸色深沉。
那女鬼虽非厉鬼,但为了滞留于人间,却是害了不少人的性命,且当着他与姜无岐的面以幻术化出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来,行勾引之事,又能从乱葬岗引来乌鸦群,故而,酆如归为困住那女鬼,所施的术法颇为刻毒,几乎是将魂魄与肉身死死地嵌合在了一处。
要破除这一术法,唯一可行的法子便是自尽,可自尽便意味着要将魂魄与肉身生生剥离,非但痛苦不堪,且这痛苦持续时间极长。
从这乌鸦的死状看来,她应当耗费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魂魄才成功从肉身当中剥离。
一个时辰间片刻不停地撞击岩石,绝非易事,须得心志坚定,坚定到能在疼痛的煎熬下,维持住意识,而不轻易昏厥。
酆如归一面思忖着,一面行至那块岩石面前,一看,岩石上头竟有一条条细细的裂缝,边缘锋利,应当便是由那乌鸦撞击所致。
——这岩石的体积足有乌鸦的数十倍之大,并且质地坚硬,要将岩石撞出裂缝来,着实是艰难至极。
纵使遭受如此折磨,那女鬼都要挣脱这乌鸦的肉身,当真只是单纯地为了重获自由?
由于那乌鸦与岩石全然隐藏于茅草丛间,是以,姜无岐无法将那边的情状看个分明,但见酆如归面色肃然,他便知酆如归已然寻到那乌鸦了。
他疾步到酆如归身边,猝然见得那伏于血泊当中的乌鸦以及染血的岩石,不由一怔。
见姜无岐近身,酆如归才道:“这乌鸦断不是无端撞死在这岩石之上,应是那女鬼自己寻死。却是我思虑欠周全,我以为这乌鸦的肉身能将那女鬼困住,未料,她竟是宁愿再死一回也要挣脱这肉身。”
“你何必自责。”他伸手抚过乌鸦的尸身,又道,“这尸身尚且温热,那女鬼理当逃不出多远。”
“她确实逃不出多远,为了挣脱这乌鸦的肉身,她的魂魄必然受损,她须得好生休养,并与一青壮年男子交合,以吸食充足的阳气,免得魂飞魄散。”酆如归沉声道,“她为挣脱这肉身,足足在这岩石上撞击了一个时辰有余。但她倘若安静地待在这乌鸦肉身内,既无须再吸食阳气,也不必受尽苦楚。姜无岐,她之所为,你觉得她当真仅仅是为了挣脱这肉身束缚?亦或是别有所图。”
姜无岐对于酆如归所施术法不甚了解,闻言,陡然有些心惊,足足在这岩石上撞击一个时辰有余,可见那女鬼心志之坚定。
“恐怕是别有所图罢。”姜无岐苦思道,“但她有何所图?”
“我亦不知。”酆如归言罢,又听得姜无岐问道:“她若是被困在乌鸦肉身内,是否不能施展术法?”
酆如归颔首道:“确实如此,她假若是为了施展术法,才拼命地挣脱乌鸦肉身,那她必然别有所图,许……”
他停顿了下,望住姜无岐,猜测道:“许她附身于那毁容女子并非是巧合,亦不是为了借此滞留人间,而是她与那毁容女子有所牵连。”
姜无岐分析道:“我们自从进了这逢春城遇见的怪事有四:其一,出葬的空棺;其二,从春城河爬上来的活物;其三,那毁容女子以及女鬼;其四,窄巷青石板上的断腕。目前空棺棺主下落不明,活物又潜回了春城河,亦不知下落,毁容女子在贫道设下的结界当中,至今并无异动,女鬼不知去向,其中仅有断腕的主人梁景文,我们应能立刻寻到。”
听得姜无岐一席话,酆如归出言假设道:“或许斩断梁景文手腕的便是空棺棺主、消失于春城河的活物、毁容女子、女鬼其中之一。”
姜无岐蹙眉道:“目前瞧看,极有可能是那女鬼下的手。”
两人交谈间,突然有十来具藏于隐秘处的尸骸从酆如归身后扑咬上来。
酆如归忽觉有异,连眼角余光都未分其半点,只衣袂一动,那十来具尸骸登时化作了齑粉,他神色不变,提议道:“我们不如先去寻那梁景文,再回客栈去探一探那毁容女子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