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王绍的黑瘦男孩?这么说,陈七立马就想起来了,可不就是前两天刚被那罗三郎买回去的臭小子嘛,横竖这事瞒是瞒不过去了,于是只好扯谎:
“那王绍我知,早前确实是在我这里。可我哪知他是被人略卖,那小子与我说,自己是定胡县人氏,不想被卖去远地,我这才将他买下,若换了寻常时候,那不知来历的人拉了小孩儿出来卖,我向来都是不敢买的……”
“我儿今在何处!”那壮汉却并不关心这些个,也没心情听他拉拉杂杂说那一大串。
“他前几日已被那西坡村的罗三郎买走。”陈七大声道。
要是换了别的人,县中官吏管到这里便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全由他两家自去分说,实在掰扯不清楚,到时候再上公府。
可那人是罗三郎,情况便有些不同,那可是他们离石县的财神爷,近日里县中商贾往来众多,地方财政也是节节攀升。那罗三郎家中并无大人,这一群莽汉呼啦啦杀过去,到时候万一再把人给伤着……于是只好安排几名差人与这几个定胡汉子同去。
王绍的父亲大名王当,另有一个诨号,叫王老大,自小便有侠义之风,身边也是聚集了一帮兄弟。
王家原本是大家族的部曲,后为主家所放,自此便脱了贱籍,定居于定胡县中,每日里四处找些零活来做,有时也到各村乡里去贩卖一些杂货,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十分珍稀眼前生活,却不曾想,一个错眼,他儿子竟又把自己给卖了。
也怪他这做人阿耶的没有用,挣不来钱粮,如若不然,她那孕中的婆姨摔了一跤,怎的就要闹到卖儿子的地步。
结果等他回来,婆姨已然流产,脸色蜡黄躺在床上,下面几个小的俱是一脸惶然。
风雪打在脸色,不一会儿整张脸便被冻得发木,王当抬起粗糙的大手在脸色胡乱抹了一把。
早前他听家里人说,长子将自身卖了,得来三百钱,刚刚那陈七却说自己是以一贯钱的价格卖与罗三郎,还说他自己半分钱没赚,从别人手里头买来就是这个价,王当一看他就是在说谎,但这罗三郎花了一贯钱买他儿子,总归是不会有错,一贯钱啊……
一行人顶风冒雪行到西坡村,天色早已黑透,罗家院中隐有灯光映出,一差人上前拍门。
“谁啊?”罗用这时候还在杂货铺这边算账。
“乃是公府差人。”门外有人回道。
“……”罗用皱了眉头,这大晚上的公府的官差来他这里做什么?脑海里不禁就开始放电影,放的全部都是某某员外某某官员蒙冤入狱的情景。
若真有那种事,负隅顽抗也是无用,不如先看看情况再说,于是他示意二娘她们别动,自己出去开了门。
“这么晚了,可是有事?”院门打开,罗用站在门口说话,并没有让人进去的意思。
有几个定胡来的汉子,这时候就想往里冲,被一同前来的几个差人硬拦住了:“这些人都是从定胡县来的,此人王当,便是那王绍之父。”
他们这边正在说着话,杂货铺里边,那一群小孩也都竖着耳朵正听呢,王绍那小子一听是他老子来了,一溜烟就从炕上下来,趿着鞋子冲到外面,哭得咩咩地:“阿耶!阿耶啊!”
回想之前那一番惊险遭遇,觉得自己真是受了老鼻子委屈了,这会子好容易见着亲爹,眼泪鼻涕登时就下来了。
那王当被自家儿子这么一哭,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转眼再看到他从屋里头跑出来……
“你手上拿的这个是甚?”王当问他儿子。
“芋、芋头。”王绍曰。
“这还吃上芋头了?”王当苦笑。
“吸……刚刚有人送了一篓子芋头过来,郎君说,这东西是南方来的,怕冻,吸,吃过晚饭以后没事做,就叫我们在炕头上煮来当零嘴。”
王当伸手在自家儿子脑门上搓了搓,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这一路火急火燎顶风冒雪地四处找人,恨不得跟人拼命,这小子倒好,窝在暖烘烘的炕头上煮芋头吃呢。
第59章 略卖
在这些人道明来意以后,罗用便将这一行人请到厅中,点上一盏油灯,又烧起了热炕。
这厅中的炕头也是够大,罗家那一大群兄弟姐妹平日里在这炕上吃饭,还觉得挺宽敞,这会儿来了这十多个大汉,从炕头到炕稍,排一排挤一挤,倒也坐得下。
从离石县到西坡村,步行也要五六个钟头,不用说,这些人这会儿肚子里头肯定是空的,罗用也不多问,径自淘洗了一些粟米在炕头上煮起。
“听他说了自家身世以后,我原本也是打算带他回去看看,只眼下实在是忙不开。”罗用说着,给这些人一人倒了一碗热水。
“早前听那陈七说,我儿如今在你这里,我这心就放下大半,三郎高义,我等在定胡县亦是有所耳闻。”那王当言道。
却也是个老实人,有什么说什么,当时那心就放下一半,于是他也就明说只放下一半。
“放下大半,那不是还有小半没放下来?还怕三郎苛待了他不成,我看他吃得好穿得好,在这儿过得好着呢。”果然,在场一个差人揪着这小辫儿,当即便开涮了。
这几个定胡县的人摆出这一番作态,不用说,定是想要将自家娃娃领回去了,那怎么行,他那娃娃可是罗三郎花了一贯钱买来的,还能让他们说带走就带走?
“王绍乃是被人略卖!”被那差人那一顿呛,与王当同来的一个年轻汉子,瓮声瓮气便来了一句。
“休要再提这个。”那王当连忙将人拦下,言道:“确是我等莽撞,给诸位添了这许多麻烦,我儿并非被人略卖。”
他家世代都为贱籍,好容易到他父亲那里,因救得了主家一命,求得主家将他们一家放了出来,如今老父已然过世,但老父当年的那些叮嘱,他亦是时刻记在心中,他王家的儿郎,无论如何不可再入贱籍。
可现如今,若是再咬紧了略卖一事,就怕再把罗用也给牵扯进来,他儿子这是遇着好人了,在罗家好吃好住的,自己如何还能恩将仇报。于是只好先行松口,过后再与罗用商议此事。
“何谓略卖?”见两边似是要起争执,罗用连忙打岔道,这可是在他家,一旦动起手来,摔的也是他家的东西。
“三郎未曾听闻此事?”那些差人在对罗用说话的时候,态度还是很和煦的。
“未曾。”罗用摇头道。
“此略卖一事……”横竖今晚也是回不去了,这屋里正暖,饭食一时也未能煮好,那几个差人便将这略卖一事,细细与罗用道来。
原来在人口买卖上,还分好几种情况,常见的就有:和卖、略卖和掠卖。
那和卖便是合法买卖了,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完成的合法交易,当然那其中也会有一些前提条件,比如说自愿卖身的人必须年满十岁,未满十岁的,就算自愿也算略卖。
略卖乃是非法,要被判刑的,绞刑流放打板子,看情况而定。罗用从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家里的大人将那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拉出去卖的,全部都是非法行为,自要被卖者自身不同意,家长也不能强卖,至于这一条律法是否真能落到实处,罗用持保留意见。
而那掠卖,便是强抢了。不管是略卖还是掠卖,买家若是知情不报的,也得跟着吃挂落。
罗用听了就有点懵,这个好像有点严重啊,于是强笑道:“那我没事吧?”
“哈哈哈,三郎自不必担心。”那差人见自己把罗用给吓住了,连忙安抚道:“此子是否属于略卖一条尚且不论,就算是略卖,三郎你并不知情,与你有何相干。”
言下之意,知情也得说不知情啊,这话罗用是听懂了的。
一想也是,就算律法对于买家也有相应的惩处规定,真正能落到实处的又有几条,毕竟买货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难道还能将上面那些个王侯将相全都拉下水?
“先前是某妄言,小儿王绍并非被人略卖。”这时候,那王当又郑重向在坐诸位差人拱手作揖道。
“想来应是一场误会。”罗用连忙也打圆场,这事若上了公堂,对他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再说这王绍卖身,是他本人自愿,家里也拿了钱财,他自身也已经满十岁,很难被判定为略卖。
王当此人,能在长子自卖后四处寻找,还能集结这一些弟兄在身边,着实也是难得。说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天底下的父母,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如此。
虽因他们所说略卖一事,让罗用这个买主的处境有些为难,心情也不太爽。
但是撇去那几分不爽之后,罗用认为这件事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机会,这些人虽行事鲁莽,却也是难得的仗义之士,好好经营,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一个助力,尤其是在安保方面。
陶釜飘出粥香,罗用又取了一些面粉出来和面,与那几个差人聊了聊最近他们县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又问王当等人定胡县那边的情况。
定胡县在离石县的西北面,西邻黄河,后世有名的碛口古镇,便在这时候的定胡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