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薄暮雨回到秦州的当天下午, 江尘音回了江家老宅。
不是周末,江英纵一家跟江高峻一家都没有过来,老宅显得不那么热闹。
江尘音进门,收拾桌子的王姨惊讶道:“六儿, 你怎么回来了?”
江尘音道:“给爸妈还有王姨带了点东西。”
王姨过去接她手里的礼品袋, 对她笑说:“今天又不是周末, 那么着急干什么?这么远的路,晚上留下吃饭么?”
江尘音四下看了看,点头笑道:“当然。”
“那好,你先休息吧。”王姨喜笑颜开,顿了顿又开口:“你爸妈都在楼上, 这个点你爸应该在写字。”
“好,那我去书房看看。”
把带来的补品都给了王姨, 江尘音上去书房敲门。
“进来吧。”
江老爷子的声音久久才幽幽飘来, 听起来很专注。
江尘音推开书房门, 书房的窗户开着,深色的木地板被投进来的大片夕阳分隔成两种深浅不同的色泽。
宽大的书案上被铺上了光润洁净的宣纸, 江老爷子双眉紧锁,神色幽沉, 右手握着笔杆,笔笔凌空,劲峭淋漓。
终于最后一捺收笔, 江老爷子轻舒一口气, 江尘音走近去看。
那是北宋词人晁端礼的《绿头鸭·咏月》, 词意清婉。但江老爷子的笔意却洒脱不羁,与这首深怀情思的词相配,竟是有了几分豪迈与不甘束缚的意味。
江尘音不禁念道:“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她顿了顿,指尖慢慢移到末尾一句,再念:“人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江老爷子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
“记得。”江尘音抬头,“爸跟我说过,那是当初跟妈刚结婚就分别两地。有一次思念心切,在写字的时候想起了这首词,把它写了下来,等到终于回家的时候把那幅字给妈看。”
“音尘别后,音尘,尘音……”江老爷子点头,目光隐含追思,“是啊,那幅字还在。那个时候我跟你妈还没有孩子,一直就想着生个女儿。如果生个女儿,就叫尘音,代表着我们两个人离别时的思念终于得到了回报。”
江尘音弯起嘴角:“谁知前两个都是哥哥。”
江老爷子摆了摆手笑:“哎,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了不提了,我都一把年纪了,要被你们骂我矫情的。”
江尘音扶着江老爷子去沙发坐下,江老爷子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买了点东西回来,而且也不一定只能周末回来嘛。”江尘音笑起来,“想跟爸妈一起吃饭了,这就回来了。”
江老爷子看着她,点点头,“这十月也中旬了,快过去了,离你生日也不远了。”
“我知道。”江尘音放轻声音,“以后都会在家里过。”
前几年的生日她都是自己在外面过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过。现在年纪不小了,她已经不在意这种日子了,在国外那几年虽然记得,但从来没有认真过生日。那几年每到那个日子,在她心里最清晰的应该是对亲人的愧疚。
她明白亲人们同样牵挂着她,这才没有非要让她回家。暂时地离开这个地方,对她以及亲人朋友们而言并不全是坏事,尤其是知道旧事的人。
也许并不是非要出国不可,但离得远一点,她的心会更安一分。
江老爷子想了想,说道:“今年生日,把易安请来吧。”
江尘音愕然,“易安?”
江老爷子点头,撑着拐杖站起来,摆了摆手不让跟着站起的江尘音扶自己。他单手拄拐,另一只手被唐装的袖子遮盖,看不清手势。
只见江老爷子走到床边,迎着夕阳而立,身形直挺,声音肃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别的我也不想说,说多了对大家都是伤害。”
江尘音不语,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江老爷子转过身:“但是就当做对他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弥补吧,将来成与不成,就看你们两个的造化了。”
“爸……”
江老爷子抬手示意她不用多说,而后浅叹道:“所有的决定权都在你的手上。”
江尘音心口一闷,说不出的不适。她知道为什么江老爷子及时把话题停在这里,也知道他为什么把决定权都交给自己,再怎么关心,都不能再多说。
因为这个话题倘若再继续下去,必然会牵扯到当初她跟孟易安分手的理由,这样一来就必定会牵起更久远的往事。而那些往事,不只是她的噩梦,也是整个江家的禁忌。
父母兄嫂不忍心,她更是心中有结,这就是为什么她迟迟不成家却没有人多说一句话的原因。
看着江老爷子关心却不能多言的神情,江尘音胸中隐痛,低声答应:“我知道了,我会请他来的。”
江老爷子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前两天我让人去公司给你送东西,下面的人说你不在秦州。”
“是。”江尘音思绪一转,答道:“去一趟凌州有点工作,顺便看一下暮雨,她在凌州出差。”
虽然她的工作地点并不局限于办公室,但她不希望她去凌州的真正目的被老爷子知道。因为她猜不准老爷子会不会在下一次见到薄暮雨的时候提上那么一两句,让薄暮雨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不希望那个孩子有一点难过,尤其是因为她而难过。在外面的那几年她没有办法杜绝这种伤害,但现在她可以了。
“啊……小雨啊。”江老爷子乐呵呵地笑,“又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
江尘音轻笑道:“应该没过几天她就会来了。”
江老爷子点点头,晃了晃拐杖道:“好了,准备下楼吃饭吧。”
江尘音离开了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准备年底了,事情很多,越接近年末越不能出差错。不只是公事,有些私事大概也要提前一点处理,否则有可能会更大程度地影响心情。
好不容易都平静了,不该再生波澜。
江尘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夕阳的暖光直刺她的双眸,让她禁不住立刻眯起了眼睛。但这样的温度让她感到暖和,好像是身体里骤然冷下来的血液被温暖起来。
她拿出手机,给助理小陆去了电话。
“小陆,我之前的助理应该给你交接过一个特殊的银行账号。”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手指捏紧了窗帘。
“嗯,对。尘音姐怎么了?”
江尘音说:“给这个账号打过去二十万。”
小陆讶然,欲言又止地道:“这几天有个阿姨一直在联系我,说是之前的助理留给她我的联系方式,让我通知你。还说,让你尽快给她钱,难道就是……”
江尘音猛然抓紧了窗帘,面色瞬时冷了下来,心里那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像是突然被猛力撕开,痛楚顷刻间蔓延。
“对。”她沉着声说,“就是那个账号,打过去二十万。”
小陆感觉到江尘音情绪的波动,虽然好奇向来温和的江尘音怎么会如此冷淡,但也不敢多问,忙道:“好,我知道了。”
江尘音挂了电话以后,整个人都泄了气一样地后退几步坐在床上,像是被拉满的一张弓陡然松开。
她闭上眼睛,眼前好像又是那年的那一幕。
疯狂的男生口中放肆地大喊着,要她妥协,要她不许离开,要她赌上全家人的安稳。再然后,她满心慌乱与恐惧,用尽了全力跑过去拽住哪怕一片衣角都好,然而留给她的却是满地鲜红,血肉模糊。
在这之前,她觉得爱情是美好的,虽然有酸涩有遗憾,却怎么都想不到会跟“残忍”与“逼迫”这样的字眼扯上关系。
她也曾经以为拒绝可以及时阻止所有不应该发生的噩梦,那些事情究竟为什么要发生在她身上呢?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的余生都背负着这样的罪责?
因为她在对方消极的时候给予鼓励?还是因为在大家都用言语攻击他的时候她为他撑起了一把保护伞?又或者是因为她从没有跟别人一样用那些恶劣的目光看他?
还是说,这些全都是导致他疯狂的理由?如果是,那她为什么要如此善良?她的善良到头来换来了什么?
她的手机铃声响起,让她打了个冷颤,缓缓睁眼,接听电话。
“江老师,明天晚上过来呀。”
“嗯?怎么了?”江尘音低哑地问。
“就过来一趟嘛,有点事情跟你说。”叶夏岚说完,后知后觉地发现江尘音有点不对劲,“江老师,你是怎么了?刚睡醒么?”
“不,我没事。”江尘音揉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叹了声气,声音恢复往时的柔和:“是暮雨找我么?”
“噗……”叶夏岚笑了,“是跟她有关,但不是她找你,是我找你,你来就对了。”
“好,那我明天过去。”江尘音思绪回转,问道:“不过我记得她跟我说从凌州回来要过来跟我住的,打算好要什么时候过来了么?”
“啧,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叶夏岚叹笑道,“好了好了,明天过来再说。”
叶夏岚没有要跟她在电话里说的打算,两个人很快就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