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剑眉皱得更紧了,中间是三道深深的沟壑。付厉剥石榴的动作凝住了,酸甜的味道从口中淡去,只留下硬硬的核在齿间辗转。他的眼中透露出几分忧心忡忡,正想抬脚往阳台走去,忽听“咚咚”两声,房门被敲响了。
比预想当中的,似乎晚了一些——付厉若有所思地再度抬眼看了下电子钟,二十二点一十五。
他转身去替来人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果不其然,就是华非。
“嗨。”华非挥着手和他打招呼,神情不是付厉预想中那种满满好奇,反倒带着些尴尬与无措,“对不起啊,这么晚了还来找你……你,呃,你睡了吗?”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卫衣和牛仔裤,付厉沉默片刻,认真摇头:“没有。”
“啊,是吧,我看着也是……”华非心不在焉地说着,目光四处瞟了下,最后又是摸鼻子又是搔脸颊,付厉也不催他,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华非蓦地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付厉,正色道:“是这样的,在某些事情上,我觉得我们对彼此可能都有一些误解,所以想先来说清楚……”
“误解?”付厉不理解地重复了一遍,刚刚才舒展开一些的眉头又给皱上了。他猜到华非会来找他没错,但他以为华非是来问事情的,怎么突然又跑出来一个“误解”了?
他直接问华非:“我和狐狸的话,你是哪里没听懂?”
“啊?啥?”华非愣了,“什么你和狐狸……啊,你是说那个!”
他突然想起了近一个小时前,自己在付厉门外偷偷听到的对话。
“你……你知道?”他的神情变得更无措,“知道我在外面……先说好,我不是刻意偷听的啊,我只是碰巧路过!”
“我知道。”付厉再度点头,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前半句的事实还是后半句的辩解。不管怎样,他看上去似乎都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华非察言观色,暗暗松了口气,然而思及对方不会对他发脾气的理由,神情又变得有些复杂了。
“我知道你在。你的气很好认。”付厉说着,闪身示意华非进屋,“也知道你将要来。我知道你喜欢问问题,但不知道你会问什么。”
“问什么的话,其实想问的东西还挺多的,像列姑射啊明组邑啊什么的,不过这些现在都不是重点。”
深吸口气,他抬脚走进屋里,却不肯深入,只是停在门口,用他的话讲,这里地势有利,即使付厉翻脸想打人了,自己也能立刻逃跑。
“到底怎么了?”看他这样,付厉愈发一头雾水了。他拉着华非来到桌边,将他按着坐下,问道:“误解,什么了?”
“准确来说我没误解什么,是你误解了。”华非略有些不安地说着,余光瞥见桌上一个散放着糕点糖果的果盘,顺手就剥了个奶糖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方开口道:“啊就……我不是听你俩说么,都曾经被丢在山海界,然后被人救出来什么的……我就觉得,这里可能有些不对……”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看到,随着他的叙述,付厉的眉头正在越靠越近。
默了片刻,华非忍不住问道:“我是有哪里说错了吗?”
“有。”付厉果断点头,华非的心里登时就是一个咯噔,却听付厉一本正经道:“狐狸他不是被丢进去的,他是自己掉进去的。”
华非:“……”
在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总是在关键场合跑偏重点的自己,是多么的欠揍。
而如果居心客本人在场的话,他估计会真的揍上去。
“掉什么掉?可笑。”他必将会对付厉不恰当的措辞嗤之以鼻,附赠一个利落的尾击,“本座是光明正大地闯进去的!”
……好吧,其实说“闯”也不准确。
按照他第一版的说法,他其实是被当时山管办当时的负责人,一个叫秋明的家伙骗进去的。本只想在边界处逗逗,谁知稀里糊涂地就跑进了深处;进去之后,又出不来,一通乱闯,又误入了山海界深处的列姑射。亏得他运气好,欧皇附身似的,旁人进去之后连全身而退都很难办到的列姑射,他进去的时候却是一点不适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很成功地穿过了位于列姑射的缝隙,抵达了藏在列姑射后面的世界——
至于那世界叫啥,他说不清。那个名字太长,音译过来就是一堆带着曲调的乱码,他要能记得住早成仙了,还修个狐狸尾巴。
他唯一记住的,就是那里术士特有的气息,以及他们不那么古怪的自称——
“他们说,列姑射外曾有人与他们接触过。那些人称他们为‘明组邑’,并以一种语焉不详的方式,记录在自己的书籍中。而那书籍,指的就是《山海经》,你知道的。”
不久之前,面对着付厉的质问,他是这么回答的
而付厉对此的回应是:“我为什么要知道?”
——这不是讽刺。他是真的觉得奇怪。别人拿他的身份入书,他为什么要知道?又没人会因为这个给他送钱。
“你当然应该知道。”居心客像看白痴似地看着他,“所有和你有关的书你都应该知道,这样你才可以维权,这都不懂?蒲松龄,知道吧?当年侵了多少妖怪的权,直到现代出版业发达了才被联合起诉,人都不知道转生到哪儿去了。就因为那些妖怪没这意识,才被他占了便宜,明白吗——维权,很重要。这个世界太玄幻了,不警惕点,你都不会知道自己被黑成了什么样。”
付厉:“……”
他承认了居心客的说法。真的,这个世界太玄幻了。一只高冷的狐妖在煞有介事地给一个穿越者科普维权知识,还有什么比这更玄幻的?
……算了,懒得管他。无论如何,想问的都问到了就行——付厉垂首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对居心客再说些什么,却听对方开口道:“行了,不扯旁的了。我们言归正传,再回到明组邑吧。”
付厉:“?”
不,不用言归正传,直接结束就可以了。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了啊!
居心客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付厉的不耐烦,自顾自道:“你们的法术与这里不同,我当时是本想好好研究一下的,谁知时运不济,莫名其妙就被当地的一个家族少主给看上了。他不会说我们这里的话,就会啊啊怪叫地送石头,我没忍住揍了他两顿,就被他父亲给送出来了,又回到了山海界,想再回去,却是连列姑射都找不到了。”
“我没办法,又找不到路出去,只好独自在山海界流浪。那地方你知道?幻境叠着幻境,梦连着梦,又有无数怪物活在其中。我日日在里面搏命,时间一长,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不确定了。直到有一天,山海界发生大动荡,结界被人为的撕裂,我这才抓住机会,逃了出来。”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付厉也跟着沉默了。长久且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居心客,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是不是只要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他们都愿意讲个没完?说好的高冷呢?
石夷在上,他明明只是想问下明组邑而已。
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还以为是她救了你的。你那么喜欢她。”
“你说谁?蓝纺?”居心客略带诧异地一挑眉,旋点了点头,“你若真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从事实上来说,蓝纺确实救了我——冲出山海界时。我因为疏忽而被别的妖怪重伤,才刚回现世就昏了过去,还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没想到被路过的蓝家兄妹给救了,还带回去治伤——这恩,我记着。只要他们需要,我随时可以赴汤蹈火。不过要因此而付出爱情的话,那就太勉强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是迂腐的老一辈才干的事情,我们这种90后,早就不说这种蠢话了……”
付厉歪了歪头:“90?”
居心客睨了他一眼:“1490的90,不行吗?”
付厉:“……”
妖怪难懂,他还是沉默吧。
然而没能默上多久,他便又忍不住开口了。如果话多是种病,那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被华非传染得差不多了。
“‘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他问居心客。
“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和人生来报恩。”居心客看了眼门外,有些含混地回答到。付厉认真点了点头,道:“那我觉得这个没什么不好的。”
“你真这么觉得?”居心客斜睨着他,唇角忽然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这就是你给华非送石头的理由?”
……所以这又关华非和石头什么事?
付厉一头雾水,却还是道:“我困在山海界,是他带我出来。他救了我,我感激他……”
华非看上去好像喜欢值钱的东西。他就给他一颗能换钱的石头,怎么了?哪儿有问题了?
“——等等等等,停!”
慌忙挥手叫停了付厉的回忆杀,华非手动将进度条往前拉了一点:“问题就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