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成长也遵循其中框架,而恣意不羁如练儿者又怎可能会费那心机去步步谋划,点滴调查?这种缜密城府,她纵然再聪颖过人也该是不屑的,假如果真这么做了,那便不再是我心中熟识的那个练儿。
而假如她没有这么做,那么,现在身边,就该有能教她这么做的人,甚至代她这么做的人存在。
心念至此,抬眼看去,此时卓老爷子已不见踪影,竹影下的少女却没有回头过来,而是继续站在那里与身边人说着什么,轻声细语间听不太真切,只能见她们身上斑斑点点的阳光,在微风中摇摆不定。
若是没记错的话,此刻她身边的那名女喽兵,正是昨日听她吩咐,领我去房中的那个人。
心腹!脑海中蓦然出现一个词,心中就是一跳,其实早该想到,定军山中这么大的寨子,这么多的人,内内外外必须打点的事情多如牛毛,想要经营得当谈何容易?如今这山寨在外风生水起,在内井井有条,岂是靠打打杀杀那么简单?
而练儿的一番义正词严,亦不是她在西岳时学会的,我与师父虽都有教过她家国天下,但那些东西当时她显然从未放在心上过……
其实,果真如此,我也该是庆幸才对,庆幸练儿身边有这样的人存在,能在我没守着她的时候为她打点,帮她谋划,替她解忧,练儿下得山来如此顺利,除了本身能力,怕就得力于此,所以我非但庆幸,甚至该怀抱感谢之心才是。
可是……
“你在想些什么呢?呆立在这里傻呼呼的。”思付间不知何时远处的人已经过来,练儿看的出心情极好,一脸粲然笑颜,人还没走近,就兴致勃勃开了口道:“适才你看我做的如何?”
“有理有据,是非分明,有绿林豪杰之风。”含笑回答,暗暗收了心思,虽然出乎意料但她刚刚确实做的很好,我自然不吝赞美之词,目光一转却又看见跟在她身后的人,正好顺水推舟道:“不知道这位是……”
“啊对了,来,我与你们引荐引荐——”她顺我手一转头,瞧见所指之人,也不惊讶,好似早习惯有人跟着,反倒拉了我走过去道:“这一位是我山寨中的大管事,叫冬笋;冬笋啊你转告寨中众姐妹,这一位是我……至亲之人,从今而后不可怠慢,不过她也没什么脾气的,好好相处就是。”
听她这话,心中不禁莞尔,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承认那师姐的名头,想是临时顺口搪塞了一句至亲之人,倒也受用,不过现在不是笑她的时候,既是相互引荐,我也就郑重抱拳道:“无所谓什么怠慢,昨日引路之情还没有谢过,今后有许多不懂之处,还望冬……笋姐姐多多关照。”
说来此世还没和人正式文绉绉的客套过,言辞颇有点不惯,尤其在那称呼上犹豫了一下,一是不懂怎么叫妥当,二是那名字叫着也微微有点……拗口。
“不敢,折煞属下了,姐姐既然是寨主的至亲,自然也是寨中姐妹的至亲,从今以后便是一家了。”对方的答礼就得体很多,约是看出了我的犹豫,下一句就解释道:“寨中姐妹名皆随心而为,实在是多有不堪回首之往事,方以姓名为新生,冬笋之名乃寨主所起,若姐姐觉得拗口,叫冬儿或笋儿即可。”
她年纪来看不过二十余岁,洞察力竟如此惊人,我被她看破,心中微惊,面上赧然一笑正要回答,却听练儿在旁接话道:“怎样?这名字起得还不错吧?”
侧头看她,只见这人亦正偏头看我,脸上盈盈展颜,颇有自得之意,忍不住就笑着答道:“若比师父,可不怎么样,莫忘了我俩的姓名之中,可是隐有深意的。”
“谁说没有?我是隆冬时节到此地的,当时附近官匪勾结百姓苦难,尤其祸害了一帮女子,我见不惯出得手,才有了此寨,所以寨子里多以冬为姓。”她生平最是好胜,见我质疑,很是不服,脖颈一绷就申辩道:“至于那笋字更是与你有关系,我当时见她有几分像你,才灵机一动起了这名字,你要是说这个,可就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微微一怔,倒不是因为练儿这句话,而是对面那女喽兵瞬间露出的怪异神情,这神情正好落入我眼,再要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是见她踏前一步,恭敬拱手道:“寨主,时候已经不早了,吃食早已经备好,您准备什么时候用膳?”
“嗯知道了,这就去。”练儿点点头,把刚刚话题抛到脑后,牵着手笑道:“走吧?我请你吃好吃的。”说完就举步欲行,可一拉之下,却没有拉动。
“再等等可好?”站在原地,见她回头不解的看着自己,也就报之以微笑,反握住相牵的手,轻声道:“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说完再去用膳不迟,好么?”
眼前的少女听我这样说,好似稍微想了想,并未迟疑太久,随即就转头吩咐道:“那你们先下去吧,一会儿我们自己会去,让厨房准备好就是了。”
那女喽兵闻言称是,神色自若的低头退走,只是在转身之后,仿佛又看了这边一眼。
真的……是多心了吗?不禁就有些茫然。
隐约有些感觉,最怕是自己见不得练儿身边有人,生了嫉贤妒能之心,一直以来不存奢望,但至少笃定在练儿身边的位置,若是有朝一日她周围能人云集,那自己又该如何自处?真是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
若是不被需要的话,再站在她身旁,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吧……
这么想着,简直自己就把自己弄得失落起来,还好醒悟的早,没容心里继续想下去钻那牛角尖,微微摇了摇头,甩去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抬眼,却见对面正有人兴致盎然的盯着我脸上看,一副探究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见我察觉到她视线,练儿也不掩饰,反而径直开口,好奇道:“又是皱眉又是摇头的,神情好不精彩。”
我苦笑的揉了揉眉心,道:“只是胡思乱想而已,师父从小说我惯爱多想,你又不是不知道……”话到这里,倒是想起了之前的交谈,就随口接到:“对了练儿,刚刚被打断了,先前问你怎么孤身到此你还没说呢,师父准你下山的么?”
这样问的时候,手指还在习惯性的揉着眉峰,挡了视线,也就没在意周围,待到迟迟等不着回答,才疑惑的放下了手,却见咫尺外的瑟瑟竹影之下,练儿安静站立,眼里的神色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我要做什么她已经管不了。”她看着我,坦然回答道。
“师父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下各位施主不能说作者君吊胃口了吧(合掌
☆、最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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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了,有很多种意思,但所谓一个人不在了,通常只有一种意思。
但也许练儿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眯起眼,看向面前的人,希望从她的神色中找出支持这一想法的佐证,那意思也许只是单纯想说不在华山了,何况练儿偶尔也会开些玩笑,说不定她并不明白这个玩笑的轻重,只不过想逗我着急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双眸子清澄见底,虽看不出多少悲戚,亦也毫无玩笑之意。
却还是不甘心:“不在了?什么意思?”索性挑明了追问,生怕是误解,又希望是误解,描绘不出此刻是什么感受,但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稳定,只是比平时低沉了一些而已。
“亏我还照顾你的心情,想要说的委婉些呢——”对面的少女叹了口气,幽幽道:“不在了,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吗?”
一句话,干脆的毁了最后一丝可能性。
我闭了闭眼觉得有些脱力,就退后了两步靠着竹边青石坐下来,又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却还是无法从这种脱力中摆脱出来。
那是一种异样的空虚感,空虚到抽离了悲喜只令人迷惘,这也是一种令自己非常讨厌甚至害怕的感觉,我倒宁可此时大悲大怮,甚至因不能置信而大吵大闹,这才是常人眼中的悲伤,才是悲伤的正确方式。
可是自己做不到,眼中是干涩的,连动动手指的欲望都没有。
我坐着,练儿站着,感觉得到她的视线,却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视线,周围安静了片刻,片刻之后她抱膝蹲了下来,就蹲在我的面前,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道:“你怎么不哭?我原以为你该是要哭的。”
可惜我无法让她如愿,只能有气无力的扯了扯嘴角,也回看了她的眼睛道:“有没有听过欲哭无泪这句话?”
“自然听过,还是你小时候教的,想哭但哭不出的意思,所以你是想哭的。”她点点头,坦然回答,见我无力的想往后靠上去,立即伸出了手,同时脚步微微一移,身形未动,人却已是换了个位置:“别乱靠,后面是毛竹,毛竹根上的绒蜇了人可是又痒又痛的。”
可是,后背并没有靠上蜇人的竹绒,而是靠上了一个温暖的所在。
这个所在并不陌生,我们早已不是第一次如此相互倚靠了,何况此刻也没什么心思去顾了窘迫腼腆,我只是放心将身体的重量交给了她,盘坐着,把头倚放在那颈窝处,闭了双目什么也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