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中传过来的又是冷哼声,不过这次轻缓了许多。
打铁趁热,见她放松了一点,气氛也有所好转,自己就又试探着往那边靠了几步,果然旋即引来了警惕的喝声:“靠这么近做甚?如此大一个池子你不必贴过来,即使是认识的人,我也不喜欢太近!”
此话虽冷,却比刚刚的爆发边缘好多了,所以自己坦然应对道:“嗯,其实我也是,不喜欢太近。不过……”明知她不会看,却仍然扬了扬手中的棉巾,笑着道:“不过独自沐浴时总有些不方便,难得有伴,恕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女侠……帮忙搭个手擦擦后脊梁,可以么?”
不能给她太多时间考虑,所以一边这么打哈哈,一边就借递东西的动作又借机往近前走了几步,那人果然着急起来,虽不回头,但生气似地打了打水面,顿时激起了许多水花:“不像话,哪儿有这么叫……老人家给你擦背的?真不知轻重!什么叫难得有伴?当初你……你一个人独行时还不是一样能洗!”
“嗯,这个当然,洗是一样能洗的。”毫不介意地抹去溅到脸上的水花,在最后一步前,伸手可及的距离停下,声音再放轻了些许:“只是两个人和一个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而且……唉,还是直言了吧,其实我冒昧请您帮这个忙,还有另一个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反问声依旧是警惕的,不过因为对话而添了些许狐疑。
“实不相瞒,我一年前受过伤,就在背上。那之后虽捡回条命,但却始终不知道那些伤是什么样的,身边也没个亲近的人能对我讲,是以心中总有些介意……如今好不容易和女侠你投缘,就想请你帮我看看,好么?”
轻轻解释完这些,就转过了身,做出静静等待的架势。一来是为了让她安心,二来……伸出手就可以完整拥抱的距离,实在比预期的更来得有诱惑力,只怕再看下去不能克制。
氤氲中寂然了少顷,终于身后传来了水声,那个一直僵着不动的人总算动了起来,虽然听声音还是有些犹豫的:“那……要帮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保证没事别回首看,我可不喜欢不穿衣服突然就和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这句话与其说是防范之举,不如说是她说服自身的必要条件,我自然明白,毫不犹豫便点点头,信誓旦旦道:“当然,我也是。”
看来自己总算在她心目中有些信用,得了这保证,水声就更近了些,也不再显得那么迟疑犹豫。眼见水波从身侧一圈圈荡漾开,就知道她已迈过了最后一步的距离,就停在了身后,然后原本随意搭在肩上的棉巾倏地一轻,便抽离了右肩。
当柔软感接触肌肤时,下意识咬住唇,提醒自己放松,因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想要与她自然地交流沟通,那还有什么能比两个悠闲泡澡的人彼此谈天说地更自然的?
一开始是无声无息的。练儿擦拭的很轻,一下一下好似在碰件易碎品,但实际上她不怎么擅长伺候别人,除了轻柔之外,诸般动作总是很别扭。当然,我也不是真要使唤她什么,对此自然毫不介意,只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就开口道:“如何?女侠,那背上的伤痕……究竟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很难看?”
这句既是开场白,也是心中确实介意的事——自从帐篷中的那一夜之后。
那一夜里她目睹了什么,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当时不能问,如今却或者多少可以探出点口风来。
不过却没有等来身后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轻轻地一点触感,仅仅只是一点,与棉巾厚实的柔软不同,那是手指与肌肤的接触面积。
“这里……到这里。”指腹在轻轻划动着,犹如羽毛轻飘飘扫过背脊,勾勒出一道斜线,然后遽然被风吹起,又在距离不远处徐徐降下:“还有……这里到这里。”
如此这般,最简单的语言和和最直接的动作反复了三次,终于画上句号,之后再没有任何触感落下,只有身后淡淡的声音道:“就是这样,多少有些碍眼,但也说不上难看,伤口愈合得很好很平复,只是疤痕颜色与周围有点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这声音中实在听不出任何情绪,所以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只是……违心的安慰。
但无论哪一种其实都足够令人欣慰了,知道讨论伤势的话题对她而言并不好过,所以一开始便不打算纠结太多,只微微一笑,轻叹一声,就引出了下个话题道:“原来如此,听女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唉,若她也是如您一般的看法就好了。”
“她?什么她?”也许还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中,身后人似乎没回过神来。
“她么,自然是我的……咳……”好似失言般故意顿了顿,清清嗓子后,才继续解释道:“其实小女子早已有定下终身之人,她原就比我优秀太多,如今我偏偏又背负了一身伤痕,想到这些丑陋若有朝一日会落入她眼中,真让人觉得羞惭无措,无颜相见啊……”
这才是真正想谈的,若是单纯介意容貌,其实她该知道,我比她平凡更多,也该介意更多,所以区区一头白发又算得了什么。
后面又安静了片刻,这次或者是她在思考,但是很快地,有什么啪一声被扔在水中,涟漪又从身侧漾开,身后就传来了往后退下的蹚水声:“不过背上区区几道浅痕,平时又看不见,你……你喜欢的人才不会介意!好了,擦也擦过了说也说过了,就这么着……”
“稍等!”冲动地脱口而出,伸长了手臂一把捞起浮在水面上的棉巾,一拧腰,想也不想就迅速转过了身来!
可惜,她背过身去的速度,却比我还要更快一筹!
“做什么!怎么能言而无信!”这举动怕真惹恼她了,那质问声艴然不悦,近乎发作。
也亏得是这样的发作程度,否则,脑中恐怕还真回不过神来。
我想,在那一转一躲的交错间,自己确实是看见了那张容颜的,虽然只是一刹那。
久违了一年的,真正的练儿。
一瞬烙印,挥之不去。曾经眼见她一点点长大,也数度机缘巧合下惊觉她不经意间的变化,而绮年玉貌仿佛就在昨日,五官面孔似乎也并无甚改变,可就是这一瞬,自己第一次从她那儿读出了……沧桑。
沧海桑田,世事变化,或者变化的并非容颜,而是内心。
只这一眼,就耗尽了迅速转身时的勇气,冲动荡然无存,因为一切似乎得重新估量。
所以,借了水气弥漫的掩护,拼命在湿热中呼吸了几记,末了无声吁一口气,再张嘴时,就是平平静静的笑答:“抱歉抱歉,因为觉得女侠已退后了,所以一时动作快了些……多谢您的帮忙和宽慰,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接下来换我也给您擦擦背吧?”
冲动消失,想要彼此沟通的渴望却越发迫切。
“免了!不必!”拒绝来得又快又急,但几乎就在第一个字出口时,手中织物已经触上了水下的身体。距离太近,即使身手如玉罗刹者也避不开,何况她多少还存有顾虑。
触及的一霎,即使隔着厚厚的棉巾也感觉得到那身子瞬间僵住,仿佛触了块石头。练儿也如石头般沉得很彻底,连下巴也没入了水中,这样擦背原是行不通的,但本意并不是要为难她或者揭穿她,所以并没多说什么,就这么单纯的在水下擦拭起那具背脊。
热气缭绕的一池水并不很清澈,这倒不关洁净与否的事,皆因水面上也按当地风俗洒了许多驱蚊的清香碎叶,是以水下一切也都是若隐若现的,并不能一眼看透。
正因为如此,也许权衡之下觉得勉强接受也不会露馅,练儿便不再抗议拒绝,只是象征性挣了几下就静了下来,只是后背依旧绷得紧紧,同时微不可查地理了理额边长发,让发丝更多的遮掩了容貌。
这些小动作落入眼中,若是之前,自己可能会选择更多的体贴她,更多的留给她适应空间,更多的委婉试探,但如今……
“您虽年事已高,但保养的真是不错,肌肤仍如凝脂般,莫非有什么驻颜秘术不成?”话题其实略嫌直白,但如今已是自己最大限度的拐弯抹角了。
而她虽然绷紧身体全神戒备,却也抽出空来冷哼了一声,沉沉答道:“有什么可保养的?皮囊而已,再好也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不知道为什么,一来二去,对话越发往直白的方向发展,似乎谁也没有之前的避讳了。
“谁不会白头?像我其实也能拣出几根白发的。”豁出去了,不能平白浪费这种机会,是以也不试图将这话题转得委婉些,反而就借题发挥道:“我自小资质普通,后来虽有福缘拜得名师指点,却依旧难成大器,每每奋力想做点什么反会引火烧身。一生中最大的幸事,便是得了一份难能可贵的真心……只可惜,如今我重伤之后虚了气血,以伤痕累累之身,又早生白发,不知再见面时会不会被她嫌弃……”
只能频频拿话这样点她,盼她能换个角度立场思考,莫要僵死在牛角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