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娘子还待再说什么,却被她丈夫伸手拦住,李岩拦了她,抱拳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军中纪律严苛,练寨主有这层顾忌也是对的!虽然小闯王可能会失望,但此事我等不会再提,只是请记得,若什么时候你回心转意了,随时可以回来找我们!”
此人果然是个要成大事的,前一刻还在挽留,后一刻却又能坚决放手。练儿似也还算欣赏此人,冲他笑一笑,回过头牵起我的手就往外迈步,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说走就能走,无需收拾,也没有半分不舍。
直到出得了门,才怔在了当场。
门外自然是灿烂的日光,远处旌旗招展,民房之间到处可见军帐,整齐操练之声不时传来,好在此处似经过挑选,所以在屋中并不觉得吵闹,不过,眼前,这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门外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居然黑压压跪了一片人。
前后相处了数年,即使疏离寡淡如自己,也能叫出其中不少人的名字。
“寨主……”那领头跪在前面的是阿青,她抬首沙哑道:“寨主,您真要丢下我们姐妹,就这么走了么?”其余人虽未说话,却也是眼巴巴望着,不少人眼中含着泪。
身边这名原本还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的女子,瞬间就红了眼眶。
不过,却也只是红了眼眶而已。
练儿行事素来果决,一旦下了决心,就断不会优柔寡断受感情拖累,我只是觉得相牵的手越来越紧,紧到极处,却又蓦地一松,听见她道:“你们……都起来,别这样,我不喜欢,都起来说话。”
只是这次,寨兵们自然没那么容易依她,包括她最亲信的两个人都依然跪倒在地不动弹,练儿见此情景,突然咬牙一跺脚道:“你们再不起来,信不信我就真这么走了?连最后的话也不会对你们说!”
被她这一威胁,众人才陆陆续续起身,有人已经开始了小声抽泣,此时眼泪就似一种传染,渐渐扩散开,许多人哭哭啼啼起来,她们并不软弱,比世间大多女子都坚强,只是才经历了大变故,好不容易幸存下来,却又要与首领甚至于信仰告别,也难怪伤心彷徨。
对这一幕,练儿却没有温言抚慰,反而怒道:“哭什么哭?留下来不是你们自己选得么?之前我就说了,愿意安家立命就去安家立命,愿意加入义军的才加入,自己才刚选了路,如今又要哭,真是胡闹!”
那阿青不说话,旁边心直口快的绿儿却边哭边道:“寨主,你知道大家伙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自然是选留下,既然总躲不过,索性就随大军一起杀官兵更好,也能为死去的姐妹们报仇!但是,但是您老人家怎么却反而要走呢?呜……”
“报仇,各有各的报法。”这次练儿的脸色稍缓了些,她扫视了众人一眼,毅然道:“此仇不共戴天,我练霓裳自然要报!只是我的报法与你们不同,你们只管留下与官兵算账,我却要去找那几个领头之人!若没有那三个家伙,绝对不至于有昨日之难,你们说我该不该去寻他们算账?咱们分头行动,又有什么不舍?”
从昨夜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说出复仇的想法,却令人觉得理所应当,经历了那些种种,血债背在对方的身上,又何尝不是压在了她的肩头?
寨兵们听了这话,总算是好了些,至少哭泣声不再那么多了,练儿的脸色便又缓和许多,忽然转过头,对那跟出来的李岩夫妇道:“我这些部属就托你们照顾了,她们若上战场,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值!懂么?”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是咄咄逼人的,几乎令胆小者不能直视,那红娘子正色道:“姐姐你放心,她们都归于我的直属队伍,那队中亦是皆为女子,所有待遇与从前一般无二,若她们上战场,便也就是我红娘子领头出生入死之时!”
或是这番郑重保证起了效果,练儿点点头,不再多言,忽又道:“你们总算不错,我留了手下托给你们照顾,也要有一点小小的礼物相送才行。”
那红娘子闻言一愕,大约以为是玩笑话,便摇手笑道:“姐姐不必客气。”练儿却道:“这礼物你不收也不行,明日你带着我这群手下来明月峡见我吧……对了,届时李将军你也一同去,不去可不成。”
不明白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两人都当场抱拳应下了,练儿这才又对场中众人吩咐了几句,到底心中还是难受,简单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了,这也是练霓裳,她要索,无人能躲得过;她要舍,无人能留得下。
幸而,每一次转身,她都记得牵住我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要交代剧情,结果一不留神又写了七千多字……OTL
☆、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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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出了大营,广元镇景象与前几天已不大相同,街道上秩序井然,通衢之处有许多发粮点,也兼招募处,成千上万的饥民被编入了义军队伍,一改之前萎靡不振的模样,一个个雄赳赳的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他们虽然大半还没有兵器,但揭竿为旗,削木为兵,也是像模像样如一支训练有素的雄师。
看到这样的景象,多少有些感叹,倒也不是叹服,至少以自己的眼光看来这种种手腕也算不得多高明独到,只不过,若练儿愿意,这股力量原本该是为她所用的才对,可惜她无逐鹿之心,亦从不收男兵,以至于明月峡付出了那么大代价,最终种种却被别人接手了去……这么想着想着,居然暗暗生出了几分惋惜不甘之心来。
“你在想什么呢?”出神之际,听到身后询问,回头就见了她的笑颜,出营后练儿谢绝了他人的相送,只问红娘子讨了匹快马,我俩共乘了出城,只是街道人多,不宜驰骋,此时正是信马游街的状态。
她这一问虽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说话不方便,也就没详示,只是胡乱指点了两下街道,不想练儿居然看懂了一半,展眉道:“你是说这李岩管得不错是吧?他这样的文人出身,说话办事一点酸溜溜的味道都没有,确实不错,那小闯王和他的手下俱是这样的英雄,将来替末明而有天下的,我看就是他们了!”
定定瞧着她,难掩吃惊之情,自己心中的练儿并非什么深谋远虑之士,如今她却能毅然一口做出这般断然,并且的确是十分精准的判断,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为之侧目,若这不是大胆之下的误打误撞,那就实在该刮目相看。
“看什么看?呆呆的,不能说话后,你便瞧着呆气愈重了。”这位当事人自己却不觉得刚刚说怎样了不得的话,随便打趣一句后便换了话题,转而问道:“如何?我可要打算要在天黑前赶回去,你吃得住颠吗?”
除了肩头一处,其余的伤大多不算严重,也明白她不放心老爷子和珊瑚的心思,所以点点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放松了身心靠进她怀里,再不做他想。
或者时至今日,我对练儿也不算真的摸透了,或者还有自以为是错想了的地方,亦或是根本忽略了她的才能……但不管怎样,那份心意不会错就好,但愿一剑纵横无拘无束,这是她亲口所言,既如此,那么与天下之道有关的任何事,无论好的坏的,都不必放在心上。
再也不必放在心上。
出了广元,沿途纵马,也不知是练儿驾驭坐骑的技术愈见精进呢还是自己太放松,行在山路上竟当真不觉得有多少不适。赶上个把时辰,来到山脚下水草丰茂处,练儿卸了镫鞍扔在一旁,放马儿自在离去,而后我俩轻车熟路地掠过三道山口,一路返回了山寨。
迈入寨门,日头之下,场面不复昨夜的阴深惨烈,至少尸体全不在了,地上许多血水也有被冲洗淡去的痕迹,一怔之后旋即醒悟过来,明白了这大约是寨中幸存姐妹干的……只是,虽简单打扫过了,但诸般血迹犹存,许多地方更是化为了一片残垣断壁的焦土,灰烬中余烟袅袅,四顾无人,好不凄凉。
睹物伤情,练儿也不去多看,拉着我就径直往里去,寨中房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总有逃过一劫的,其中保存最完好可能就当数我们俩居住的那间远离人群的屋子,平时练儿是决不允许旁人留宿的,但看来这次她是把老爷子和珊瑚安置在那里了。
“义父,在吗?我打广元给你带酒菜回来了!”门是虚掩的,一把推开踏进去,后脚还没跟来,练儿已经在开口嚷了,神情语气中只有兴致高昂,不见半点伤怀,一开始还觉得不妥,随后跟着一同迈进了门,这才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
自建成之日以来,这间屋中的气氛,还从未如此低沉压抑过。
既然将人安置在这里,相信练儿一定是把床让给了铁珊瑚的,可是铁珊瑚却并没在床上,而是缩在屋中角落,面色灰暗,手里仍是紧紧搂了一具尸体不放,好在此时春寒尚重,一眼扫去那尸首和最初也没什么两样……而铁老爷子愁容满面地蹲在她身旁,此时回头见到我们进来,脸上才现了一丝轻松,勉强咧嘴笑道:“回来啦,都安排好了?竹丫头的伤如何了,有没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