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打定,就再不多问,只尽量环住那肩头蜷起身子,好让她背得更省力些,被一个孩子背实在别扭,还在这夜色和姿势令她看不见我的不自然。
就这样,一路再无它言,唯有两道不同节奏的呼吸声起伏环绕。
过了确实没一会儿,突然觉得身子一阵飘忽,天旋地转间却已经是被她从背上卸下,放到了一棵大树边,脚还是软的,她一放手便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好在脚下是相对干燥的草丛,后背也能靠住树干,倒是坐的正好。
“到了。”她站在我身边,小小的嘘了一口气。
环顾四望,虽说夜幕低沉,人也有些晕眩,但借着如洗的月色,周围环境多少还看得明白的,这是一片略倾斜的山坡旷地,树木稀松错落并不算密集,所以树木之间各种矮小的灌木草本就生长的极好,在夜色中只看得到茂密的一片片黑。
“这里是……”虽然和白日景致有所区别,还是能认得出这个地方。
怎么会认不出呢,这儿本就是我自己发现的,因为日照雨水和地形等种种关系,算得上是一块很适合孕育各种草本植物的宝地,最近一个月,更是因那小狼的关系常常来这里或附近采药,所以这孩子也随之跟来过好多次。
“练儿,这个时间,你带我来此地做什么?”即便是认出了这里,仍然消不了满腹疑惑,我抬头,看向立在身边的人。
答复是底气十足的:“采药。”她回答,蹲身看我,皱眉道:“一天了师父还不见,你这病又看着更糟,我想了半天,觉得既然如此,不如带你先来采些药去,反正你自己采给自己吃,总好过一直空等吧。”
闻言,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她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我却从没曾想过,因为从没料过她会愿意为我这么做……不过,感动归感动,望着眼前沉沉笼罩四野的暗色夜幕,不得不让人叹息:“练儿,法子虽好,可之前我也说过,不是每个人都……”
“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我这般暗中辨物的。”她截断话头,一摆手站起身:“那你告诉我该找什么样的草,我去灌木丛中找来给你再确认便是了,多简单。”
这次,真愣住了。
此种反应想是让她很满意,只见那眼梢微弯,就扬起了无掩饰的自得笑颜。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全落入了这孩子的掌控。
兴许是对能令我显出讶异之色的这主意很满意吧,她干劲满满,片刻也不多歇息,只催促着问需采集的药草形状,我想了想,心中捡出几种简单易辨的植物,尽量言简意赅描述出来,然后她便转身在附近认真的搜索起来。
反倒我成了没事人,只需坐在树下休息。
夜里气温偏低,空气清冷,呼吸间通体倒是舒畅许多,虽是病中,但毕竟很少闲坐看别人忙碌,多少有些茫然,目光漫无目地的在四周扫来扫去,终归还是落到了不远处,那只顾着寻寻觅觅的小身影上。
多少次了?这孩子,每每总会用出乎意料的言行举止,令我不得不思考,乃至自省。
正如今夜,她的这主意很不错,真的很不错,但其实也真不难想到,自己一直是很惜命的,可这种不难想到的点子,却偏偏从没有想到过……为什么?难道只是一念之间的疏漏?恐怕……不尽然吧……
我试图解释,或者是内里的成人自尊,不愿一个小孩为自己辛苦受累,却又随即自讽的勾勾唇角,晃头否认了这个想法。
答案其实就在心底,很清楚的。
“你看这个如何?”一株长草不期然的伸到了眼前,上面兀自还挂着露水。
将之接到手中,看了看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再借月光努力辨认了一阵这株植物,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她也不气馁,知道不是,就又转身走了开去,继续寻。
身体虽感觉好了点,晕眩也弱了些,可精神仍倍感疲惫,我靠着树干闭上眼睛,迫使目光不再去追随那小小的忙碌身影。
寂静时阖上眼,对时间的流逝就会迟钝,即使明知是醒着的,感觉也会变了模糊。
这样像是过了很久,但应该是没多久,因为那孩子都没再找出点什么过来让我辨认,对于不熟练的人而言,要在繁密葱郁的灌木丛中搜寻几种特定的草是难,却也不会太长时间都一无所获。
正这么模模糊糊的想时,突的察觉到了些异样的感觉。
睁开眼,不动声色的望向自己右手,因为背靠大树休息的缘故,它也就随意的轻压在身体一侧的青草上,正如每个人放松时姿态一样,普通而惬意。
可就是这只手,现在一旁却分明有了些什么,出现的不知不觉,夜色中看来,像一条蜿蜒斑驳的带子。
那自然不会是一条带子,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
屏息凝神,我盯着它,克制住自己不要惊叫或妄动,感谢往昔的经历,身处野外会遭遇突发状况,曾也做过类似不止一次这样的心理预防,没想到那时没什么,却在这一世真派上了用场。
它顺了手掌缓缓的游上,所幸袖口狭窄不足以钻入,所以只松松的缠在外面,一圈圈绕住了小臂,饶是如此,透过薄薄的衣衫,仍然能清晰感觉到那种冷腻存在。
我强忍不适,知道此时最忌轻率行事,它此刻并无攻击性,只是冷血动物对温度的天性趋向令其靠拢上来,若能镇定安静,那暂时两者还可相安无事,若因惊吓而轻举妄动,反倒会同样惊了对方,一记蛇噬就势在必行。
绝不想被这东西咬,虽然夜色朦胧看不清斑驳花纹,但那头部,赫然是呈明显的三角形。
一边缓缓的尽量放轻呼吸,一边另一侧的左手暗暗运上了力,打蛇打七寸,捉蛇则该是三寸处,若不能准确拿捏它后颈处一举成擒,那我便有得好受了。
机会只得一次,手却微颤,身子虚弱,多少有些力有不逮。
或者……一个念头倏忽闪过,我松了松微颤的左手,目光默默投向不远处的小身影。
想是附近没找到想要的,在草丛中,她已走的比先前稍远了一些,不过还是很好的保持在我视线范围之内,一扫眼便能轻易发现那晃动的背影。
这个距离若出声求救是要冒些风险,可只要控制的好,风险并不会比出手擒蛇来得更高。
问题是……
不敢牵动唇角,只得在心底暗暗苦笑,考题竟来得如此之快,前一步刚刚想明白了些答案,后一步就被逼着要做出个决断么?
我或者,从心底里,不曾信赖过那孩子。
是,我信她,却不信赖她,我将她视做稚童关怀包容,甚至可以为她一句话而忤逆了师父,但另一方面,也确实从不曾真心想倚靠她些什么——这便是为什么明明病的厉害,却完全想不到她,想不到与她合作的真正缘由——不愿麻烦一个孩子,只是托词罢了。
不信赖,原因何在?仅仅是因她太年幼不足以托付?还是原先那些桀骜不驯动辄攻击的行为终究有给我留下阴影?或者干脆,是我自己的问题。
曾经有朋友死党,再不济也有父母血亲,来到此世后,我自觉性格未变,可又确实是再没信赖过谁,心底无亲无友,靠的只有自己,哪怕后来跟了师父,也不止一次的盘算过,万一有朝一日她不要我了该怎么办。
今日之前,真从未觉察,原来自己已不知不觉变做这个样子,内心落落穆穆,仿若遗世孤立。
然而……最后看一眼远处的人,我浅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努力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手臂上那令人难耐的冷腻存在上。
然而今日之后,即使觉察了又如何?死过一次之后,我已绝不愿再将命交托到他人手中,命运亦然。
轻轻活血后,左手已经不再颤的那么明显,尝试着重新运力,同时目光紧紧盯住了右臂,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东西仍停留在原处,没继续往上游,不过缠绕的更紧了些,一颗暗乎乎的三角蛇首时不时轻微摇晃。
脑中预想了无数次该做的动作,终于觉得时机成熟,我咬牙,尽量轻柔小心的缓缓欠身,从平静放松的休息状态,换做了蓄势待发。
左手轻抬,成败在此一举,不由得人不紧张。
就在这节骨眼上,却骤然出了始料未及的转折!
“喂!你来瞧瞧,这次一定不错了,这次我可是辨得很仔细,应该……”那厢,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语气中透着单纯的欢欣,但紧接着又突兀断了动静。
一惊,抬眼看她,见她正直直的盯住我这里,我俩远远隔了些距离,所以夜色中我看她不是很清,却能清楚感觉到那目光瞬也不瞬的锁在了我右手上,也是,她一双眼睛既能在黑夜的灌木丛中分辨出纠缠混淆一起的各色草木,又怎么会看不清此时正纠缠在我手臂上的一条活物。
看清了,她不言不语,只一步步向这边靠来,连脚步亦是无声的,唯有双眸闪闪,通透锐利。
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也还有时间来得及开口拦住她,这孩子永远如此,心随意动,想到如何便如何,不会犹豫,亦从不管他人心里是怎么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