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人道:“哪儿能呢,大人不过是马快了一些,定然还是去了东边,咱们赶紧跟上罢。”
副官一寻思,倒也是这么回事。谢缘平日做事稳重,整个江浙兵营出来的人都争着抢着要进他手下,虽然前期苦一些,但着实能锻炼人,往后也没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杂事,但有能力的,皆能得到提拔,谢缘作为长官实在是非常靠谱。这么一想,副官当即也不愁了,带人往东边奔去,西边这一片便被放弃掉了。
良久,风定天清,这一片雪地安静下来,谢缘却牵着马从另一边走出,看了看眼前崎岖错杂的山路,随手将马身上的鞍鞯佩带割断了,拍拍马屁股让它自在离开,而后解下自己身上的盔甲放好,自己单拎了把小刀,一卷泛黄的地图,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此时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猎装,像是散步一样,在厚实的雪地中行走,竟然还走出了薄汗。越接近目的地,他走得便越慢,甚而有功夫停下来看了看周围风景。
北疆山川领秀,入眼尽白,天是极致的蓝,倒映盐湖周围层叠璀璨、光华渐变的晶石道路。这样的风景与他的梦境重合了:一个发尾编起的异族青年,提着长刀去戳冰封的河流,他低下头时眼睫深垂,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又像是与世隔绝的雪妖。
桑意袖口扎紧,裤腿也扎紧,长发拢起来用红绳在脑后系成一个结,显出利落又锋利的一股漂亮劲儿。他听见人来的声音,转头望过去,刚将谢缘看进眼里,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表情,便被拎着衣领丢去了雪地中。
雪地绵软,他摔得不痛,仰头看见谢缘一记拳头落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谢缘却不停手,一下比一下更快更狠,桑意手忙脚乱地招架着,浑身解数都被逼了出来,两个人仿佛是武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过来的一对搭档,谢缘出腿他横跳,谢缘直拳下来他闷头躲,谢缘用手指点过他的肩颈手臂,点过他的胸腹,最后化刚为柔,轻轻抚过他的眉眼。
两个人一齐停下来,各自喘着气。桑意也不动了,又躺回了雪地里,四仰八叉地摊开,那意思是让给他打。谢缘又把他捞出来,揪着领子拽到自己怀里,照着他的唇狠狠地咬下去,牙齿碰到时又放软了力道,只凶狠地撬开他的牙关,将桑意带着点凉意、柔软湿润的气息悉数占入口中。桑意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挣扎了半晌后才被松开,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为什么要骗我?”
桑意睁大眼睛,问他:“骗你什么?”
“你是北诏人这回事,当初顾少桉要挟你同他在一起时你便知道了罢?你在顾虑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谢缘问,“这也是不能开口的事么?”
桑意哽住了。
“我是……北诏人?”
他在这雪山中等了数天,终于等来了谢缘,却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碎片化的信息:顾少桉,谢缘,江浙,北诏。
这一世的他竟然是北诏人,系统资料功能关闭,这竟然成了他这一世的最大败笔。
谢缘奉旨平定北诏,他是北诏遗族,那么,他会怎么想他?几年计划,笑脸逢迎,虚与委蛇,再联合顾氏联合北诏人进行叛乱的一系列动作,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摆明了要置谢缘于死地。
谢缘这一回,竟然是带着这样的准备来看他的。
桑意嘶哑着声音开口了:“你听我解——”
话没有说完,谢缘揽着他,往他手中塞了一把冰凉的小刀:“你动手,一日之内不是我死便是你死,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桑意握着刀,没有说话。
谢缘静静地看着他:“别怕。我早便对你说过,伯父伯母将你交给我,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小桑,我出身寒门,前半辈子都囿于功名利禄、硝烟战场,实在是有些累。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同我在一起的时间,我是真切珍惜与感激的。”
只不过,一想到你不是真正喜欢我,我便有些难过。
他的口吻温柔起来:“我谢缘这半日是彻底自在的,这样挺好。这半日过去,我不会手下留情。”
桑意脑海中飞速闪过的碎片终于崩塌了——他的手抖了起来,晓得自己这回真正错过的是什么东西。
谢缘原来为了帮助他、信任他而打的掩护,此刻都在一层未知的身份中消解了。他作为快穿者的身份,与这一世作为北诏人的“奸细”身份重叠起来,让他以前辛辛苦苦在谢缘心中铺下的怀疑都毁于一旦——身份落实,谢缘以为这些怀疑最终指向的都是他的身世之谜,根深蒂固,此后无论桑意再如何行动,他都不会想到别的地方了。
他永远不会认出他来了。
桑意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转而又重新亮起。他咬着牙道:“行,这样也行,顶多就是重来一次。”
他反转刀柄,一把扑向谢缘。谢缘以为他手中的刀子会递过来,插入他的心脏,没想到桑意却挥手一划,挡开了空中窜过的一道流矢。
他死死地拽着谢缘,用刀刃抵着他的后心,带着他慢慢往后退:“你们军主在我手上,不想他死就退下!”
山坡高处渐渐涌来一些人,有的张弓瞄准,却终于没能再出手,但是包围圈却在渐渐缩小。
桑意在谢缘耳边笑道:“你的人来得还真是快。”
谢缘抬眼看了看,神色却突然变了:“不,不是我的人。”
“什么?”桑意闻言愣了愣。
谢缘轻声道:“是顾氏的人,快走。”
“快走!”
对方杀意凛然,几乎是同时,两个人说出了这两个字,桑意撤刀往回跑,拽着谢缘跟他一道。谢缘早就将地图铭记在心,晓得往哪个地方跑更安全,他给桑意指明了方向,眼前人也不疑有他,守在他后面,不时回头看看情况。谢缘见状,想要伸手把他拉过来,却被桑意一口回绝。
“军主快走!”桑意抽出长刀,停住脚步,弓箭手齐发,他们身后是雨点般飘飞而来的箭矢,他拔刀挥砍,边砍边退,态度十分强硬。谢缘离他远了些,瞧见不远处扔着桑意的弓箭筒和弓,当即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开弓射敌,崩弦声如帛裂,噌地从人耳边飞过,几乎震得人一阵耳鸣。箭无虚发,两个人一齐上阵,非但没被逼退,反而让敌人的节奏放慢了。
“小桑,走!”
谢缘一边放箭,一边赶过来,强行将桑意拉了过来,打横抱起往另一边奔去。他的动作又急又快,桑意没有挣扎,似是在颠簸中感到有些不适,脸色发白,片刻后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艰难问道:“你还抱得住我吗?我……我想睡觉。”
谢缘愣了愣:“……别睡。”
“我是说真的睡觉……我没事,就是等了你两天两夜,怕错过你所以一直没睡,吃了两天的雪水和干粮,我真的好困了……”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依赖地靠在他怀里。谢缘抱着他,说不出什么感觉,竟然还有点想笑。
是他久违的桑氏赖皮撒娇大法。谢缘低下头,认真在他额角吻了吻,而后将人带去了一个临近的隐蔽山洞中。
这山洞中有人来往的痕迹,他在里面发现了桑意的一件外袍和几个干粮袋子,晓得这家伙这几天怕是就呆在这里面,于是将人带进去放下了,生了火,守着他醒来。
他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想,大约还没到要分别的时刻。
不过也快了,他手下的人迟早会找回来,再与顾氏一战。这一切解决之后,桑意本人大约……也逃不了最后被清算的结局。
若是不出去呢?
谢缘低声问:“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什么?”
桑意动了动,沙哑着声音问道,从裹着的毛毡中仰起脸来看他,眼光微亮。
“跟我走,我们去雪线外面,另一边是东诏与胥梨国。”谢缘道,“你的箭筒里还剩足够的箭,足够对付外面那些人,你我二人联手,定能闯过去。”
桑意笑了笑:“你要和我私奔吗?”
谢缘没有说话。
桑意接着道:“好吧,不算私奔,虽然你没给我什么名分,别人也不承认男子与男子的婚姻,但是我们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
谢缘刚要开口,就见到他爬了起来,直接爬进了自己怀中——桑意埋在他胸前,轻轻叹息道:“你我走了,金陵那边要怎么办?你手下有这么多人要管,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他顿了顿,似乎是没睡好,声音听起来有点微弱,“对不起,我说这些其实,其实只想跟你要一句话。”
“什么话?”
谢缘问道。同时,外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他警觉地听了片刻,见到无事,这才放松下来,抱住桑意的脊背。桑意身上有点烫,似乎在发烧,衣服单薄,背上也浸透了汗水。
但是桑意却没回答。
“小桑?”谢缘轻轻摇他,“小桑。”
他收回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却在看见自己手的那一瞬愣住了——他手上浸满了暗红温热的血,是他眼前人的血,桑意的血。那不是汗水,他急切地将他翻过来,看见桑意腰侧插了一枚折断的箭矢,深入皮肉内脏,挤压变形,血甚而已经染透了他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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