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源也发现了这一点,并不抬头去看,反手一劈打在郗长林手腕上,再度将他按压在地。下一瞬,郗长林抬腿飞踢,竟是凭着巧力将贺迟给掀翻!
他抓紧这个机会站起来,此时直升机放低了高度,挂着密林树梢过去,紧接着副驾驶上的门被推开,有个人跳了下来。
来人身形修长,剪裁得体的衬衫与西裤将身体线条勾勒无余,他着陆过程中衣衫不可避免被打湿,但风一吹来,刘海掀起,一双湛蓝眼眸显露而出。
湛蓝的眼睛对视上另一双湛蓝的眼睛,贺迟手里拿着一把狙击枪,却不选择从远处射杀,而是将枪用成了冷兵器,骤然贴到贺源身前,在猛地一挥——
咚——
咚——
两道声响接连而来。
第一声,是贺迟打中了贺源脖颈,第二声,是贺源倒地。
随后传出第三个声响,贺迟补了一颗子弹在贺源后心。
郗长林目睹此,舒了一口气,靠着树干席地而坐。六个保镖其中之一就死在他身旁,郗长林手探过去,将这人的枪抓紧手中。
“你居然提前醒了?”郗长林疲惫地闭上眼睛,内心仍在不安跳动,声音差一点被大雨吞没。
“Emi把我强行唤醒了。”贺迟快步走过来。
郗长林说得略显遗憾:“哦……我忘记了这个。”
贺迟冷哼一声:“就不问你从哪里弄到的枪和子弹了,你系统那边,Emi已经过去了。”
郗长林:“我担心统统的情况很不好。”
贺迟扬高声调:“你就不担心自己的情况?”
“你看到啦,我就是这副模样了。”郗长林抻直了腿,半点不愿动弹,他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此刻除了睡觉,别无他想。
贺迟用有些失落的语气道:“郗喵,你都不睁开眼看看我吗?”
“不看了不看了。”郗长林用小孩子撒娇抱怨的口吻对贺迟说,“你也不要看我了。”
贺迟蹲到郗长林面前,抬手拭去他脸上血迹与泥土,轻声说:“这怎么可能,我会看着你,直到我死去为止。”
“你是要殉情?”郗长林一下子就明白了贺迟的意思,猛地睁开眼,抬手想要抓住贺迟衣领,狠狠质问一番,但就在此时,余光却瞥见了某个影子!
郗长林瞳孔骤然缩紧,接着抬的动作改为推,一直撑地的、握着枪的右手举起,用力扣下扳机。
——贺源穿了防弹衣,刚才的躺尸不过是伪装。此时此刻,郗长林与他同时举枪,皆选择了将子弹射向对方眉心。
砰——
两声响叠加成为一声,郗长林被暴雨不断冲刷的脸庞上,漂亮的眉骨中心,倏然开出一朵血花。
第75章
死亡是什么?
是五感逐一剥离, 意识坠落黑暗,再不见日月光辉;是打三途川而过, 走上轮回的桥, 再不记前世风尘。
是新生,又一次干干净净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微笑或哭泣, 都不再与往事相关。
郗长林不期盼来世,此时此刻, 唯一在意的,不过是贺迟是否会将他忘记。
墨西哥人认为人会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生理学上的死亡, 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第二次是亲友在葬礼上目送死者远去,法律上注销所有的证明;第三次, 是最后一个仍铭记着的人把回忆忘却。
对于他们而言,死亡是一场狂欢。郗长林希望贺迟也能狂欢着送他远行, 再微笑着忘掉这段和他相关的记忆。
郗长林不禁开始琢磨, 如果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没有出现在酒吧, 或者贺迟晚去几个小时,贺迟的人生该是怎样。
大概会是——历经波折在家族内斗中获取胜利, 坐稳大家长的位置后, 和一个漂亮干净的人谈恋爱,或许会分手,或许会结婚, 或许会有自己的孩子,又或许需要从分家过继,但无论如何,都该是安稳顺遂的一生。
没有得知郗长林死讯后的飞机失事,没有被主神选中成为任务者穿越九个世界,没有为了寻找到郗长林而交换出自己的来生。
贺迟将会过幸福喜悦的一生,将会一次又一次通往新生。
宁静安好。
如果那个夜晚,在TRUTH酒吧中,贺迟没有遇见他就好了。他走他黑暗晦涩的人生路,而贺迟,则奔向另一头,被鲜花与阳光所拥抱。
没有交集,各自天涯。
可这样想着,他为什么会落下泪来,为什么会呼吸不畅,为什么会那么的……不甘心?
不甘心贺迟牵起别人的手,相拥与亲吻。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郗长林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竟是试图挣扎出这让人沉溺让人空虚、名为死亡的束缚。
但是无果,他双眼不可视物,双手不可触碰,双腿无法站起。
一切都是徒劳的,命运的轨迹既定,他是正下坠前往死亡深渊的亡魂,正一步步迈向轮回之门的往生者,除了来世,别无他处可去。
但郗长林不想放弃,虽然说过什么如果人生无遗憾、那么或长或短都无所谓的豪言,虽然一遍又一遍告诉别人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可真正降临到头上时,依旧是那么的不甘愿。
死亡是下一段旅途的起点,可相遇时再无法相认,相视却漠然错身,那也太悲哀了。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没有来生了。他会化为风化为雪,是尘埃一点,是飞花一片,是清风是朝阳,但唯独不再是他自己。
所以贺迟的后半生,贺迟仅有的一生,他怎么可以不陪在身边呢?
郗长林剧烈挣扎,像游泳一样拼命上下滑动手和脚。
穿过眼前无穷无尽的黑暗,跨过耳旁令人心颤的静谧,不知过了多久,不止走了多少距离,终于,在精疲力竭那刻,于头顶见得一丝光芒。
如同溺海的人冲破水面,郗长林死命往上一钻,猛地吸气——随之而来的,他发现自己睁开了眼睛。
视线中,夕阳如火灼烧云堆,远处长河绕过苍莽高山,流向与天相接之处,河岸上凉风一歇又一歇吹来,从眉宇间拂过,摇响檐下的铃铛。
叮铃——
这里是关家隔壁的宅院,一桌一椅一花一木都是和风,恬淡清雅。
郗长林正坐在庭院外的长廊上,垂手不远处,是一盘和果子,还有一壶茶。
这是,活过来了?
但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郗长林身后传来一个平直的声线,语气毫无波动:“主人说,他希望您能在这里醒来。”
郗长林霎时一怔,随后偏头,看见Emi跪坐在他后方,身上穿着一条款式简单的黑裙。再往远一点看去,管家政叔站在转角处,一身纯黑西装,朝郗长林安静鞠躬。
“贺迟呢?”郗长林似乎明白了什么,手指微收,声音有些颤抖。
“主人他……”Emi敛下眸光,话音微微一顿。
这是郗长林第一次见到她欲言又止,不祥的预感加深,一颗心止不住狂跳。
Emi继续了她的话,却是没有勇气将句子说完:“主人他希望您能活过来,拥有健康的身体,所以……”
郗长林不想承认,不敢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他猛然一拳砸到地上,说:“你们都穿得跟参加葬礼似的——所以他为了让我活命,又一次和神做了交易,是不是?这次的代价,是他的生命,是不是?”
“是。”Emi低下头去,轻声开口。
“他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
“是。”
坐在廊边的人嗖的一声站起来,接着一抬脚,将那盘和果子与茶狠狠踢进庭院中。
郗长林想要挣脱死亡,所以拼命向上挣扎,他看见了一丝光,便不管不顾去抓住那丝光。可谁能想到,那寸缕光线竟是贺迟用生命替他点亮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这不是他期盼的重生,如果是这样,他真该一头扎回去,去那往生之路,去饮尽茶汤忘却前尘,再不管是否能与贺迟继续的今生。
盛放茶点的器具尽数摔碎在地,郗长林在长廊上走了两步,又一脚踢上立柱。
“谁要他用自己的生命来换我的命?谁答应他用自己的生命来换我的命?我的死活,凭什么他做决定!”郗长林怒吼着,倏地猛然扭头,从风衣口袋中摸出某个东西掷向天空。
“主神,神明大人,我知道你在看、在听。”郗长林压低声音,拳头死命攥紧,整个肩膀都在抖动,“你们这样擅自替别人做决定,擅自把死的人救活,有没有想过那个死人是否愿意!”
“我不要这样的来的一条命——我要你,把贺迟给我换回来!连同他拿去给你做交易的所有来生,统统都换回来!”
郗长林咆哮着从长廊这头来到那头,又由彼端回到此端,瞪红了一双眼重复那番话语。
政叔悄然擦拭去眼角的泪水,想上前将发疯似的郗长林按住,但就在此时,庭院里落下一道光芒。
这光芒不似天光,它从庭院中那一池莲上拂过,打着旋儿,落到檐下风铃上。
叮铃——
“和神做交易,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那道光芒如是说道。
郗长林注视光芒,咬牙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