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求的是永恒,各方面的,真正的永恒。
纵使他再怎么否认,他的固执,也像极了他父亲。
方槿为他擦了擦汗,冉小安却突然醒了。
“是我。”方槿将手掌轻轻罩住他的眼皮,“你太累了,歇着吧。”
“水。”冉小安只说了这一个字,被他浓密的睫毛扑闪过手心,方槿猜测,他怕是再也睡不着了。
八年,他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么?睁着眼,漫长地等待着遥不可及的,天明。
方槿为他倒了一杯水,扶他起身,喂他喝了下去,“还早,再睡会儿吧。”
冉小安摇了摇头,痴痴地凝视着床内的人,“他怎么样?”
“段溪说,已经无碍了。”
“嗯。”冉小安乖顺地蜷缩进哥哥的怀中,温柔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方槿,你回去吧,我陪他就好。”
“你的身子…”
“无妨。”
方槿拗他不过,也忧心段溪的眼睛,“好,有事派人去找我。”
“多谢。”
方槿莞尔,“别道谢,我不习惯。”
冉小安心无旁骛,他枕着手臂,宠溺地为哥哥挽起耳鬓的碎发,生怕惊醒了他,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满足地在他颈间一吻,“小乐,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他就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看越喜欢,喜欢这张爱了十六年的脸,更喜欢这个如何都不会让他感到厌倦的人。冉小安有时自己也不明白,他说不清哥哥哪里好,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实男人如此痴迷,情到深处,也没有必要说清楚。冉小安从不磊落,但他一向坦率,心之所往,即是缘由。
“嗯…”
怀中的人微微蹙起了眉头,冉小安欣喜若狂,“张小悠!”
小猫头鹰极具灵性,不必主人吩咐,直奔段溪房中飞去。
见到冉小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尘埃落定了。
“小…安…”
这具躯体太久没有活动过,冉小乐很艰难才唤出弟弟的名字,他的眼睛凝滞在冉小安的脸上,泪水顺着脸颊像断线的珠子,那目光分明就是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嘴唇不听使唤,嗓子不听使唤,满腔肺腑之言也不听使唤,终究只是费力地抬起手臂,仅仅挤出了一个字:“抱…”
小安失笑,死死搂住了他,像哥哥抱自己一样抱他,用力,再用力,让我感受到你那活生生的心跳,让我将你揉进我的骨血,再也别想分离。
久违的拥抱,就这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简单渴望,冉小安朝思暮想,八年。
冉小安在爱人的胸膛里嚎啕大哭,仿佛十岁时那个耍赖打滚害怕哥哥扔了他的小孩,冉小乐也哭了,他心疼他的小安,为他负尽苍生,为他熬烂岁月,为他青丝成雪的,宝贝小安。
段溪蹲在地上掩面垂泪,方槿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难得团聚,你怎么这样?”
“阿槿,看到他们在一起…我…我高兴…”
方槿笑了,“你都瞎了,看谁啊?”
段溪撅了撅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摸索方槿的脸,“阿槿,你也别哭了…”
“傻子,真瞎假瞎啊…”方槿偏过头迅速拭了一把眼角,轻咳了一声,“去为他诊脉吧,可以么?”
段溪笑了笑,牵起了他的手,“嗯。”
方槿扶着段溪坐到床边,冉小安直接将冉小乐的手送了过去:“先看我哥哥。”
“好。”段溪执起冉小乐的手腕认真听了一会儿,露出欣慰的笑容,“金珠果然是神物,半颗便能…”
嘴被方槿捂住,段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那“金珠”二字,着实被冉小乐妥妥地听了进去。
其实瞒得过初一又怎能瞒得过十五?冉小乐不是傻的,他又何尝发现不了弟弟这几日的不对劲?他假设过无数种可能,想到小安会耗尽内息,甚至想到小安会不惜伤害方槿和段溪,他想了很多,却唯独没有想到,冉小安,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割让了自己的半条性命。
冉小乐再无知,也知道金珠不是想切几刀就切几刀的大饼,那是上苍馈赠给小安的灵魂,流淌在他体内,催动着他生生不息的血液,让他不死不灭,冉小安可以没有心脏,却不能没有金珠。
强行逼出金珠,强行将它一分为二,强行停止自己的呼吸,冉小乐望着面前这个憔悴的男人,心口就像被石磨碾碎般,疼得泛酸。本就模糊的眼睛,更是止不住泪如雨下,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弄痛了宝贝小安,更恨自己,感同身受不了他的痛。
“哥,别哭了,乖。”小安为他抹着眼泪,嘴唇在他脸颊上爱抚地摩挲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难受,我也难受啊。”
“疼…”冉小乐颤抖的手极力触碰到弟弟的胸口,“小安…疼…”
“不疼。”冉小安捉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顽皮地挠了挠,“真的,不信你问段溪,容易得很。”
方槿拍了段溪一下,段溪抿了抿嘴唇,破涕为笑,“小乐哥哥,是…很简单的…小安就睡了一觉…”
金珠离体时冉小安那痛不欲生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段溪说不下去了,他不会扯谎。
好在冉小乐没有深究,他不信,但小安想让他信。
“我开些方子,过些日子便无碍了。”
还是说实话自在,段溪总算松了一口气。
“主人…”
张小悠来得正是时候,冉小安忙不迭朝着门外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孩招了招手,“哥哥,你看谁来了?”
“啾!”
张小悠飞着打了一个转,又落地成人,兴冲冲地跑到冉小乐身前,刚想去拉冉小乐的手,又被冉小安一个眼神唬了回去,他委屈地嘟了嘟嘴,“小气鬼…”
冉小乐的胸脯起伏着,脸上漾出一层浅浅的笑意,“和…张大哥…真像…来…”
张小悠得意地瞧了冉小安一眼,化成一只小鸟,飞到了冉小乐的手上,蹦跶蹦跶个没完,“啾啾啾!啾!”
“张小悠!你老实点!”冉小安一声呵斥,“过来!”
“没事…我…高兴…”
冉小乐摸了摸张小悠的脑袋,“他…刀子嘴…不理他…”
“啾!”
冉小安见哥哥展露笑容,心中大喜,嘴上却嗔道:“好啊,日后又有人给你撑腰了,不怕我了是吧?”
“啾!”张小悠在冉小安的手背啄了一下,示威似地转了一个圈,“啾啾!”
“你…”
“小安…你都…二十…六了…还和小孩子…抢…醋吃…”
“哥!”
冉小乐捂住张小悠的眼睛,缓慢地扬起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我…懂…”
“小乐…”
冉小安笑着捏住他的下巴,反客为主地将唇覆了上去,他现在无比感激自己做出的危险决定,半颗金珠在哥哥体内和他连了心,这个男人,从此以后,再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了。
冉小乐虚弱得很,不多久便又睡了过去,冉小安令张小悠先将段溪送走,自己和方槿说了会儿话。方槿回到房间,油灯未熄,段溪抱着膝盖,在床上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槿褪了外衫坐到他的身边,双手挽住他的手臂,轻轻靠到了他的肩上。
“眼睛好些了么?”
“嗯,还有些模糊。”
“在等我么?”
“嗯。”
“小溪,你高兴么?”
段溪捧起他的发丝,凑到鼻尖去嗅那独特好闻的清香,“阿槿,我好开心,小安能重新快乐起来。”
“那你为何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万一…我是说万一,段旸来了,小安失了半颗金珠,他若是再…”
“兵来将挡吧。”方槿捏了捏他的小肉手,与他十指紧扣,“小溪,我活了三十二年,总算是明白了,前路无常,与其忧虑难安,不如对酒当歌。”
段溪笑了笑,“阿槿,我能问吗?小安和你说了什么?”
方槿没有回答他,只是坐正,一丝不苟地凝望着他,“段溪。”
“嗯?阿槿,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若是不…”
方槿吻住他的唇,阻挡了他不着边际的废话。
“我们成亲吧。”
段溪怔了半晌,又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嘴巴,方槿纳罕地抢过他的手,“你做什么!”
“我…我…”段溪一边泪如泉涌一边嘻嘻傻笑,“我…我看看是不是做梦…阿槿,是真的…是真的对吧?”
看着他白嫩的腮边那两个热辣辣的巴掌印,方槿掩唇,“傻子。”
“阿槿…”
方槿不知为何,竟有些无地自容的羞赧,他扯起被子捂住头,“累死了,睡觉!”
“哦。”
段溪偷偷钻了进去,偷偷搂住方槿的腰,怕他生气,只能在心中偷偷唤了千万声那个痴心妄想了十几年的称谓。
娘子。
整夜,方槿的脑海中都徘徊着冉小安的话:
“舅舅,我要娶小乐为妻,我不是在征得你的允许,那盏高堂之茶,你若愿喝,我便敬你。别对我说方桐,更别对我说什么百姓纲常,我是杀过不少人,可除了哥哥,我不觉得亏欠任何人。你爱段溪,我知道,你有顾虑,我也知道。但是方槿,人活在世,说到底,不就是聚散离合,爱恨悲欢这点事么?知心人难遇,既然遇到了,又为何不去珍惜?你管他是谁的儿子,管他从哪来,又管他是男是女?和心悦的人在一起,才不嫌命长…”冉小安最终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进去陪他了,你好自为之。”
方槿那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望着那个颀伟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少年,早已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