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方槿蹲下,抚摸着他的头发,“所以,不要怕。”
“我不怕。”
冉小安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迥眺虚妄无垠的苍穹,鸿雁南飞,他的喉结跳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方槿却明白了。
他说:“为了小乐。”
“接下来你作何打算?”方槿问道,“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苍狼岙。”
“苍狼岙真正存在么?”
“嗯。”方槿笃定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正如天香阁真正存在一样。”
“天香阁?”冉小安狐疑地看向他,“天香阁和苍狼岙的破解之法,难道没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不知道。”方槿无奈地摇了摇头,“自我姐姐去世后,天香阁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也不知道现有的法阵,还能仰仗多久。”
“既如此,你…我娘她没有将这幻术传授于你么?”
方槿垂眸,“幻术之法,乃是天赐,我没有这个禀赋。”
“什么禀赋?”
“金珠。”方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小安,你有这个禀赋,而且比你母亲还要厉害。”
“是么?”冉小安并不惊讶,甚至有些惆怅,“所以说,小乐他受了那么多苦,都是在替我这颗金珠遭罪么?”
“是。”
“那我毋宁做一个普通人,做一个百无一用的傻子。”冉小安喃喃道,“明明是上天强塞给我的,又不是我想要的…”
“冉小安。”方槿走到他面前,严肃地盯着他,冉小安从那两颗宛若双生般的瞳孔中,看到了他自己。
“冉小乐可曾有过半句怨言?可曾因你的牵连而放弃过你?他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
冉小安不吭声,显然是想听他继续说下去,方槿轻轻叹了口气,“八年前我将你接到天香阁的时候,给过他离开你的机会,可他没有,还苦等了你四年。那时候,他就隐约猜出你姓段,隐约猜出你不是什么肉身凡胎,却还是不肯扔了你这个麻烦,你说,他蠢不蠢?”
“他是如何得知的?”
方槿苦笑,“不是我。”
“哥哥…为何要瞒着我?”
“你不懂么?”方槿牵起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小安,如你所言,这枚金珠是上天强塞给你的,可再多怨怼,木已成舟,一切都是天意造化,你还要他为你扛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么?你打算什么时候长大?他又还有几条命可以挡在你前面,只为他的宝贝弟弟可以当一个所谓的‘普通人’?”
“我不要他扛。”
“可这是你无法反驳的事实,他永远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你。”
冉小安紧闭的薄唇轻微地颤动着,半晌,他终于开口,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方槿,你为什么不反对我和哥哥的事?”
方槿有些意外,“如果我反对,你会听我的么?”
“不会。”
“那就是了。”方槿轻笑,可那笑意却未及眼底,“小安,你失去的太多了,冉小乐,是你的福星。”
“嗯。”冉小安咬着嘴唇,仿佛那个温暖的人正站在面前呼唤他,眼眶蓦然湿润了。
“我要救他。”冉小安坚定地目视着前方,似乎要斗破这层峦叠嶂的迷蒙,“我可以做到。”
“嗯,我信你。”
二人于空无一人的山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冉小安显得心事重重,他捡了一枝树杈,胡乱扒拉着地面上的杂草,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
“什么不对?”
“苍狼岙的人呢?弟子不见了,杂仆也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你是说,这是一张空壳子?”
“嗯。”话音未落,冉小安的目光便定格在了树荫后不远处,方槿望过去,只见一个背着竹筐的老和尚,手持一根木条当作拐杖,正吃力地向上攀爬着。
“有人?”方槿一惊,“要不要上去问问?”
“他听不见,也说不了话。”
“你认识?”
“思过的那两年,多亏他陪着我哥哥。”
“这不合理,既是幻境,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冉小安盯着老和尚的背影,眉头深锁,“先跟上吧。”
“嗯。”
老和尚走走歇歇,用了很久才登上山顶,待他放下竹篓回头见到冉小安和方槿二人时,眼睛明显睁大了些,短暂的讶异过后,他双手合十,淡然地笑了笑,用手中的木条在地上写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嗯。”
老和尚又写道:他?
冉小安沉吟少顷,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这是哪里?”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
老和尚笑了笑,写道:钟塔。
“是幻觉么?”
许是,许不是。
“我要如何出去?”
老和尚捡起自己的竹篓,拽了拽冉小安的手臂,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饿了吧?
“我不饿。”
要先进去,才能出去啊。
冉小安看了看地上的字,“我能去暗室么?”
请便。我要去敲钟了。
“没有人,你给谁敲钟?”
施主不是人么?
老和尚写完便转身离开了,冉小安与方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轰——
厚重坚硬的铁板在冉小安的业火下生生熔出了一个窟窿,方槿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个齐身的黑洞,砸了咂嘴,“冉小安,你是怎么老老实实在里面呆了两年的?”
冉小安抬腿迈了进去,“哥哥让我受罚,我自然要听话。”
长明烛仍在不息地燃烧着,那是冉小安两年来唯一的伙伴,可当夕阳顺着洞口涌入其中,它不再被需要,吹灭它,也不必存在半分踌躇犹豫。
冉小安望着那缕微薄的青烟发了一会儿呆,被方槿的呼唤拉回过神,他随手扔下蜡烛,“怎么了?”
“这是…这是…”方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墙上的字,仿佛那是一个久违的故人。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我没见过。”冉小安也难免诧异,就算他只是在暗室中打坐冥想沉思,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这偌大的两行字。
“有何不妥么?”
“不妥?”方槿笑得悲恸欲绝,“你看看你的匕首,那个桐字。”
冉小安低头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你是说,这是我娘的字?”
“是…是!不会错的,不会!”方槿紧紧扣住冉小安的肩膀,哈哈大笑,“我姐姐,这是我姐姐的字!”
冉小安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又哭又笑的人,“所以呢?一句诗说明了什么?”
方槿突然僵住了,颓然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自嘲地大笑,“是啊,说明什么?说她等段旸等得有多辛苦么?”
“咚——咚——咚——”
浑厚的钟声敲响,什么东西从冉小安的脑海中划过,只不过稍纵即逝,他没有捕捉到。
他鬼使神差地望着那十四个隽秀脱俗的字,低声问道:“方槿,她是跳崖自尽的?”
方槿无力地抬起眼皮,“是,抱着你。”
“嗯。”冉小安目不转睛,他总觉得这些字有些奇怪,然而又说不上来。
“她是何时嫁给段旸的?”
“十六岁,也就是我五岁的时候。”
“不过一年而已,就被罚来暗室了么?”
方槿愣了一下,平定心神站了起来,“不曾。”
“你确定?”
“我一出生父母便过世了,姐姐出嫁时,念及我年幼,便将我接了过来与她同住,几乎寸步不离。”
“她不曾来过暗室,这两行字,又是她在何时写的呢?”
“可这就是她的字,不会有错。”
“你只有五岁,便能记住你姐姐的字?”
“天香阁里存着她的字画,你若是不信…”方槿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冉小安,“你不信我?”
“是你说的,段旸善于利用人心来制造幻境。”
“在这个钟塔上,让我们看到这一行感时伤怀的字,他图什么?”
“我不懂,你说服我,我便信你。”
方槿不语,又凑近了些,二人凝望着墙壁上的字,良久,默不作声。
又是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先说。”冉小安朝他扬了扬下巴。
“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这是你母亲的字。”
“嗯。”
“但不是她死的时候写的。”
“怎么讲?”
“虽是哀怨的诗句,然而这笔画字迹里,没有悲伤。”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方槿讥诮道:“你这胸无点墨的就不要说我了,这十四个字你可能认全?”
“少瞧不起人了!”冉小安懒得反驳,“那是她何时写的?”
“她体内有半颗金珠,灵魂不灭,夜晚随时都可以回来写。”方槿黯淡的神色闪烁起微芒的光亮,“小安,你看到过她么?你和她长得可像了。”
“没有。”
早知会如此,希望被浇熄,方槿的脸上还是难掩失落,“也是,她心狠起来又会顾念谁的情面?对了,你要说什么?”
冉小安听他叙述完,翘起了嘴角,“我总感觉,这句诗,不是写给段旸,而是写给我的。”
“你?”
“嗯。”冉小安难得主动打了一下方槿的后背,“出去吧。”
“你不…”
“你若是想要留在这里缅怀你姐姐,我也不拦着。”
方槿迟疑了片刻,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字,随着冉小安离开了。
老和尚早已将斋食备好,独自在那里滴答滴答地敲着木鱼,冉小安审视了半天,方槿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怎么了?”
“没怎么。”
“他是人是鬼还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