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则没有想到自己的问题会得到这样坦然的回答,虽然对于法则来说,神交也并非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但是,总觉得和初始之神应该有的画风不对。
不不不,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反正这届初始之神的画风就从来没有对过。法则人性化地晃了晃具现出来的那只眼睛,避免自己又被某神带进沟里去。
神交在普通生灵眼中,是指心意投合,深相结托而成的忘形之交。但是,对于精神力强大到能够感知自身灵魂,操控自身灵魂的更高一层生命来说,神交则往往用来形容梦魂交会,灵魂直接接触,发生交融的行为。
与肉/欲类似又不同,灵魂的相交能够激发出更高一层的情/欲,更能够带来两个生命间的同质化。
就像普通生灵相处久了会出现所谓的夫妻相,神交在相濡以沫之余,更多了灵魂直接的结合,往往会带来灵魂不经意间的交互融合。
但是,一般能够进行神交的生灵,即使彼此间称得上两心相合,白首不离,也会仅将这种灵魂的交互融合停留在记忆层面,而非主动地进行灵质之间的互换。毕竟,灵魂的交融是轮回也不能洗去的印记,真要许诺生生世世,也不代表他们能够接受自己的灵魂中出现永远不能去除的“杂质”。
而以时霊和洺祁之间灵魂属性的天然排斥和强大程度,这等数量的灵质,分明是有神强行裹挟、交换而来的。
「法则,你说毁灭和创造融合,会是什么结果?」
他创造了大千世界,无数生灵,生灵却自己衍生出了文化。有人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初始之神创造万物,本该是阴阳两全的混沌属性,但无论如何,他都永远只代表了生的那一面。阴阳太极图,六道轮回转,小世界生灭俱全,可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他的力量一手造就的。
毁灭之神在初始之神的世界孕育,那初始之神呢?
前一个世界倾覆于毁灭之神的诞生,但是在万物寂灭的死亡中,却孕育出了新的初始之神。极致的死孕育了稚嫩的生,而鼎盛的生则哺育了渺小的死。
其实也很奇妙呢……
「你以为你的灵魂是盘菜吗?还能随便掺点东西混一混?」
法则痛心疾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初始之神还有这样的属性呢?这算什么,好奇心害死神?
祂想要倒转时光,剔除时霊神魂中的杂质,却再一次被阻止。
「法则,你也不知道初始之神和毁灭之神灵魂融合的结果吧。」
所以,不要阻止我。
时霊的眼中有着连法则都无法动摇的坚定。法则不是不能强行剔除这一切,但是,只要时霊想,祂能阻止一次,难道还能阻止上无数次?
「你这个任性妄为的家伙。」
法则嘟囔着停止了动作。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时霊轻笑,从他遇到洺祁那一刻起,法则早就该知道他骨子里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神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
法则本以为时霊是想洺祁永远受制于他,这样便能由他单方面来决定这段关系的开始或是结束。世人从来向生而惧死,法则看多了大世界的生死循环,可也会下意识地偏爱初始之神。毕竟,对于法则来说,“生”才是正确。
所以,祂“助纣为虐”,看着时霊欺骗洺祁,看着他设计令毁灭之神自毁伴生神器,从而造成神力永远不可弥补的创伤。
然而,就在祂以为时霊得偿所愿的时候,他又偏偏要将两人的神魂进行交融。神躯、神魂、真灵、伴生神器……从物质的角度来说,这四样是构成神祇的最根本存在。真灵为根本,为意志;神魂为源头,为神职;至于神躯和伴生神器,前者为载体,后者则是天地规则赋予神祇的特权。
祂放任了时霊踏入轮回,就是因为初始之神真灵与神魂具在,这世间便断没有能够伤害到他的存在。当日洺祁为寻时霊褪下了担负毁灭神职的神魂,只为了不与时霊两相排斥。时霊为他塑造可行走于凡世的身躯时则唤回了洺祁的神魂。那时候,法则只以为时霊是担心不受洺祁意志控制的毁灭之神神魂和神力哪怕放在空冥界中也可能对大世界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可是现在……
「法则,或许我从来都不像那些信仰我的神们所传颂的那么好,但是,最基本的公平,我还是能做到的。」
时霊看着自己神魂中灰蒙蒙的那一块,露出了笑意。即便他“算计”洺祁,但是,他的算计,自始至终要的也只是以真心换真心。
「共享权柄,共担生死,我既然爱他,总不能让他再受委屈。」
洺祁自降生起就牵动了他的情绪,但那一点牵动,远不足以让他付出真心。所以,他伪装了真心一片,用来换取洺祁全然的爱意,希冀于唯一的特殊这样全心全意的相待,能够让他报以真心。
而今,洺祁已经付出了他的“真心”,那他至少也该回报于等同的真情。
当初他“算计”洺祁,也不过是他预支了自己存于未来的这片心意,想求得一个两心相许的未来。
法则一时之间也是沉默。
这一代的初始之神,远不如上代那般对世界爱得深沉,但客观来讲,这样索性一视同仁的放手,不也是一种公平吗?
一切的生灵,一切的小世界,只要不触及法则的底线,时霊就放任他们自由的生长。这或许是一种漠视,但也有可能,仅是放纵。
「你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毁灭和创造的交织,并不一定会带来恶果。
法则注视着时霊神魂中那一点瑕疵,确定并没有影响初始之神神魂的稳定性,终于选择了妥协。
「你高兴就好。」
具象而成的眼睛消失在沉星戒的空间之中,时霊感受到法则的目光移开,神魂轻颤了一下,复又平静下来。
没有神躯作为载体的神魂融合截然相反的力量还真是有点痛啊……
神魂不再凝聚成形,而是四散开来,在沉星戒中安然的入睡。
※※※
“明师,您看这恶鬼,可还在房中?”
西南的富户,祖上曾出过勤王保驾的英雄,偏偏后世子孙不孝,逐渐被驱逐出了中原的上流圈子,举家迁至西南。士农工商四个阶层,从“士”跌落为“商”,却还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骄傲。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仗着天高皇帝远,摆出奢华富贵的做派,小小的商家院落,也是皇宫内院般风云四起,也难怪会有怨气横生,滋养出徘徊不去的魂灵。
洺祁本是从不接这种“生意”的,毕竟为了给后世的神道树立好的榜样,蜚声大雍的“明师”从来都视钱财如粪土,一切随神意而定,断不会因为有人求上门来就亲身赴会。
但是,这惠水秦家却有些特殊,让洺祁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昨日正是摆出了足够的神道做派莅临府邸,今日,才是除鬼捉妖的正戏。
秦老爷尚还耐得住性子,亲自引着近午才踏出房门的明师往闹鬼的房屋而去。夜夜被厉鬼缠绕的秦大少爷却已经有些濒临崩溃了。
只是被父亲教育过,显然知道不能对这位威名赫赫的明师发脾气,偶尔余光瞟到自家那个丧气鬼,竟是想也不想就随手将桌上的茶盏丢了出去。
“谁准你出来的!”
第120章 何以慰英灵(七)
在屋外院子的偏角处探头张望的是一个不过六七岁模样的小孩子。一身洗到发白又不知道被缝补了多少次的小袍子,在这已经快至深秋的时节里,让裹着它的孩子禁不住瑟瑟发抖。瘦小黝黑的小手缩在破了个口子的衣袖里,只露出指节,攥着袖口,眼看着茶盏砸来也不敢躲闪,即使身子下意识地往墙后缩了缩,却最终还是踌躇地往前走了几步。
“爹,娘……”
声音低到几乎是被压在喉咙里,洺祁能听到,秦大少爷分明不该听清楚的,却又偏偏为这样的作态勃然大怒。
“给我滚回自己的房间去!”
那孩子嘴唇颤抖了几下,似还有什么想说的,目光触及秦老爷严肃的眼神时却又被吓得没了胆量,只得胡乱鞠了个躬,就往偏院跑去。
秦大少爷尚还气急败坏,秦老爷见那道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却是放下心来。捋了捋被精细养着的美髯,冲洺祁微笑道:“让仙师见笑了。”
化身明大仙师的洺祁并不理他,只望着刚才那孩子站立的地方。
“这房中已经没有恶鬼了。”
他伸手指向那位在旁人眼中并不存在,可于他而言却是清晰可见的女鬼,“这里倒是有位姑娘。”
确实是位姑娘,还未及笄的年纪,梳着闺阁中女子常梳的垂鬟分髾髻,发间点缀着零星金钿和玉饰。她上身穿着月白云纹交领袄,下着素色凤尾留仙裙,外罩着藕色撒花对襟窄袖褙子,端得是一副俏丽可爱的模样。她望着洺祁的方向,深深拜倒,眼中有着祈求与哀恸。
人死后的灵魂并非总是将死那一刹那的模样,滞留在人间的魂魄,往往会化成连自己都不一定记得的最怀念最喜爱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