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父亲和祖父认为他可以出师之后,他就提上药箱,成为了四处行走的游医,直到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停留一阵,将先前的积累好好地理一理,他才来到了这里,开了这一家医馆。等到哪天他觉得时候到了,他或许还会提上行囊,再次开始自己的旅程。
“家传医术啊……”手上的动作略微一顿,季榆的眼中流露出些微不明显的艳羡来。
他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刚满六岁,又或者是七岁?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他脑中与那两个人有关的记忆,早已经所剩无几了,便是他们的样貌,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察觉到季榆的神色,曲长歌的眼神微动,好似不经意一般出声问道:“你呢?”见到季榆稍显迷惑的双眼,他停顿了一下,才补充道,“你的家人呢?”
他只知道百里承收养了季榆,但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季榆的家中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确实不清楚缘由的。
今后这个小家伙估计还要在这里赖上好一阵子,曲长歌觉得,他有必要多去了解对方一些。
可能是没有料到曲长歌会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季榆愣了一下,张口想要回答,却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语句来。
和曲长歌望过来的双眼对视了好一阵子,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少许落寞的神色来:“不记得了。”
他很想说,尽管他的爹娘很早就离他而去,但与那两个人之间的美好的记忆,他一直都藏在心底,然而事实是,现在他唯一所能想起的与那两个人有关的东西,就是那天他趴在百里承背上,看着那两具倒在血泊当中的尸体,一点点地变远的画面。
至于其他的,他更多的都是从百里承的口中听来的。比如他爹在军营中的时候是个老油子,总是做一些差一点就能触及军规的事情,惹得那些将领总是对他恨得牙痒痒,却偏偏因为他身上那赫赫的军功而无法随意处罚;再比如当初他爹遇到他娘,其实是在去青楼的路上,那天这个从来不近女色的人突发奇想地要要带着百里承一块儿去“开开荤”,结果还没到目的地,就在半路上被勾走了魂;还有他为了护着身后比自己年纪小了许多的人,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后背挡了一刀,好险保住了一条性命,却再也无法回到战场……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被百里承给说了多少遍,弄得季榆这会儿都能将之倒背如流了。
而有关季榆的娘亲,百里承则说得更少些,想来两人之间的往来,并不似他和季榆的父亲一样多。
“每次百里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说到这里,季榆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几分,“他总会让厨子做一碟我爹最喜欢的蘸羊肉,”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抱怨的意味,“还非得拉着我和他一块儿吃。”
分明他都说了好几次,自己并不喜欢那股羊膻味的来着。
看到季榆唇边那抹带着些许依恋的笑容,曲长歌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之前会为了百里承朵分给了他一点注意力,而表现出那样大的不满来了。
或许对这个孩子来说,那个如兄如父的人,就是他的一整片天空,一整个世界吧?所以在发现自己有可能不再是对方最为在意的那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感到无可抑制的恐慌,才会试图将那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用自己的方式去夺回来。
——说到底,这还只是个做事太过天真的孩子。
轻轻地笑了一声,曲长歌看向季榆的视线,也不由地柔和了下来。
“你笑什么?”没有漏过曲长歌的那短促的笑声,季榆转头看过来,眼中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敏锐。
“没什么,”许是被季榆的这个反应给逗乐了,曲长歌的面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我只是在想,百里将军……”见到季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说句实话,他着实有些难以想象,那个他初次见面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人,那个传闻中在战场上浴血杀敌,能够以一当百的战神,教出来的孩子,竟会是这样的……普通。
没有猜想之中的严谨刻板,铁血冷酷,也不似大家子弟一般骄奢高傲,目中无人,而是如同寻常百姓家中被宠坏的孩子一样,会有着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毛病,有时候也会为了争宠而做出胡闹似的举动来,但这些不完美的地方,却反倒更显露出他的可爱来。
也不知道曲长歌的话让季榆想到了什么,他盯着眼中蕴满了笑意的人看了好一阵子,才一脸认真地开口:“百里不会娶你的。”说完,他还确认似的用力点了点头,好像这么做就能让眼前的人打消某些不该有的想法一样。
曲长歌:……
他刚刚有说什么让人误会的话吗?
完全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孩是怎么想到那个方面去的,曲长歌的眼角跳了跳,许久才憋出来一句话:“……我是男的。”
“所以呢?”然而,季榆却压根没能领会到他这句话内里隐含的意思,反而有些疑惑地反问道,“这又怎么了吗?”
他从来都不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成亲,有什么不对的——至少百里承没有这样告诉过他。
至于其他人怎么说,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第71章 第四穿(四)
大概是季榆的反应实在太过理所当然, 曲长歌反倒是被他给弄得怔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的确,感情这种连理智都无法操控的东西, 又怎么可能因为性格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物, 而发生改变?
他从小就被教导,不能以太过桎梏的目光去看待事情, 他也一直这么坚持着。只是, 在众多抱有其他观点的人当中待得久了,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心中的想法, 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一点点地影响的。
盯着眼中还带着些许困惑的季榆看了一会儿,曲长歌忍不住轻声地笑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压根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坚持自己心中所认定的事情的时候。他还记得他甚至有一次,为此追着人念叨了三天三夜,最后直接被对方给不耐烦地从屋里扔了出来,害得他被自家的父母训了好久。
就仿佛是禁锢着自己的枷锁突然被解开了一般, 曲长歌只觉得胸中有股难以形容的轻快, 让他唇边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又扩大了几分。
将曲长歌面上表情的变化都看在了眼里, 季榆眼中的困惑之意更浓, 显然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地就笑得这么开怀了。
“没怎么,”可能是此刻心情极好的关系,曲长歌看着面前这个因为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而略微歪着脑袋的人,陡地生出了些许逗上对方一逗的念头,“只不过……”他想了想,一双眸子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我记得你第一天来这儿的时候,似乎还说过百里喜欢我的话?”
怎么这会儿又能这么肯定地说,百里承一定不会娶他了?
能够教出这样的小孩儿来,那个人自然也不可能是那种观念陈腐之辈。
不出曲长歌的意料的,听了他的话之后,季榆先是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一茬来,而后这个小家伙的双眼微微睁大,面上也流露出些许急切的表情来。
“不是——我说得不是那种喜欢,”季榆有些慌乱地张口解释,“而是那种,那种——”他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想要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一些,然而,他越是着急,就越是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来,“——反正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
最后,他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很干脆地耍起无赖来。
……所以说,他那天的脑子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就算是为了向曲长歌表达自己的善意,他也完全可以想出其他更合理正常的内容来的吧?
有些懊恼地看了唇边的笑容不减的曲长歌,季榆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把那天百里承说过不喜欢对方的事情给抖出来。
就算他真的很想证明百里承对曲长歌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但也绝对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来。之前他的那一番瞎闹腾给这两个人添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他可不想这会儿再来一次。
“我说的哪种‘喜欢’?”只觉得季榆此刻的模样着实太过有趣,曲长歌不由地再次出言逗弄。
“就是……”季榆下意识地张口就要回答,但在对上曲长歌那双蕴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的眸子的时候,他蓦地反应了过来,一对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看着跟随时准备将手里的坚果扔过来的松鼠似的。
气鼓鼓地瞪了曲长歌一眼,季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自己没说完的话给补充完了:“就是你知道的那种!”
曲长歌见状,一下子笑出声来。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感到这么开心了。
而理所当然的,他的笑声,再次招来了某只小松鼠恶狠狠的一瞪眼。
虽然配上对方那可爱的模样,怎么瞧都没有多少杀伤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