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从道理上来讲,这种让出国旅游的人每天报保平安的要求,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陆攸的表情有些为难,估计是在想要怎么向她解释明天回到岛上后又会再度失联。祁征云一手撑在椅背上弯下腰,像只靠磨蹭留下自己气味的大猫一样贴住陆攸的侧脸,挤得不得不偏过头去,又把下巴抵在他肩窝里。陆攸一点都没意识到祁征云准备做什么,只以为他是不满自己该得的关注被通话分走了,还安抚性地抬起手来抱了抱他的脖子。
——大半天下来,对这些在公共场所不会显得太过分的亲近行为,他已经不会再像开始时那样紧张在意了。
祁征云一直等到那头原笑笑说完话,静待片刻后发觉陆攸没回应,疑惑地“嗯?”了一声之后,才慢吞吞地开口。“这个估计做不到。”他对着耳机听筒下方的收音器说,“我们明天还要回海岛。那里的风景很适合谈恋爱,而且信号很差,你就别想着能打扰到我们二人世界了。”
他话音落下,周围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陆攸贴在他脖颈边的手没动,通话那头的女孩也没出声。连背景里那种细微的干扰噪音都消失了,好像时间突然停了下来。
几秒种后,陆攸露出又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崩溃的表情,手从祁征云脖子上拿下来后在自己面孔前挡了一下,似乎想挡住一道并不存在的震惊逼视的目光。他放弃了说任何话来反驳或者弥补,祁征云看到他耳朵尖悄悄地红了。又几秒钟后,听筒里传出了原笑笑的尖叫。
祁征云计谋得逞,满意地微笑起来,偏过头在陆攸侧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直起身,体贴地把他独自丢给了通话那头受到冲击后眼看就要发狂的幼时好友,端着自己的椰子优哉游哉地走了。
————
陆攸猝不及防地在原笑笑面前完成了出柜,他的耳朵抵抗住了水上飞机螺旋桨的噪音,差点在女孩恐怖的尖叫声中阵亡。光是艰难地组织语言把原笑笑“他对你做什么了”的悲愤质问应付过去,就几乎花掉了他全部的力气,还要在不更加刺激到她的前提下小心地替祁征云辩解。最后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听原笑笑哭诉“为什么你一个男生都找到男朋友了,我身边还是连个脸能看的都没有”……
陆攸知道拿毕业证那天的聚会时,前后有两个男生向原笑笑告白过,此刻不由为他们默哀了半秒钟:好歹其中一个还是班草,结果在她那里沦落到了“脸不能看”的评价。他有点想提醒原笑笑:如果把“能把祁征云比下去”这个标准作为底线,找到的可能性估计就没有多少了……但他这句提醒一路憋到通话结束,最终都没敢说出来。
毕竟祁征云现在是他的男朋友,无论他是建议原笑笑降低要求,或者只是点出她在拿祁征云当标准,感觉回去以后都会被恼羞成怒的少女打死。
原笑笑大喊大叫地发泄了将近一个钟头,总算肯放过陆攸了,并在通话挂断前向他保证: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知道——包括她的妈妈。陆攸其实很不擅长应对长辈,本来还想就由她来转述作为缓冲的,这下也不好再提要求,只能拜托原笑笑稍微试探一下周阿姨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原笑笑满口答应,她似乎还想说什么,静默片刻后却没有说,只是又提了一次让陆攸多拍点照片回来看。
自从确定了陆攸是真的自愿在和祁征云交往、并且短时间内不会有反悔的打算,后来交谈的时候她就没有再明着说过祁征云的坏话了。
原笑笑只比陆攸大几天,但小时候女孩早熟、她又习惯了带着陆攸玩和照顾他,哪怕陆攸早就长得比她高了,她到现在还经常会习惯性地摆出大姐姐的架势,想让陆攸重视她的看法。可是她心里在这时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他们身边那个最重要的位置,都不是留给对方的。所以即使她因为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还空着而感到孤独和嫉妒,她也必须压抑住争夺关注的冲动,看着此前一直与她同行的人越走越远,走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
陆攸打完这通电话,看着聊天软件上显示出来的通话时间,感觉耳中的嗡鸣声还在持续响着。他一直忙着应付原笑笑的各种问题轰炸,听她狂乱地爆发情绪,都没来得及对自己恋情曝光的事情多紧张一会。他担忧过的原笑笑对同性恋的态度,原笑笑也就在抱怨自己没桃花的时候提了一嘴,根本没当回事——她只纠结那个对象为什么非得是祁征云。现在通话结束了,陆攸把被他握到发烫的手机放回口袋,有种“这就结束了?”的茫然感觉。
奇怪地夹杂着轻松与一点怅然,类似于一场重要考试完成后的感觉。陆攸把桌上已经不凉了的椰子捧起来,椰壳上的水珠湿润了他发热的掌心,清甜的椰汁抚慰了他喉咙里不停说话后的干燥焦渴。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将椰汁喝掉小半,不自觉地又把手机从口袋里摸了出来。他点开短讯界面,又点开由那个称呼标识的那一组:发给他的短讯是雷打不动的每个月一号汇款到账的银行通知,他发过去的短讯是口吻仿佛公事公办的节日祝愿和学习情况汇报。
陆攸往上拖着看了一会,比他自己预料中更迅速地失去了耐心。他点了一下输入框,长久地注视着光标在那道长条形的空白最左侧的跳动。然后他在餐巾纸上擦干了指尖的水迹,开始打字。
祁征云坐在大理石砌成的花坛边,背后是一棵盛开着浅黄厚瓣花的老树,枝繁叶茂,将阴凉的影子投在他身上。此刻是下午阳光最烈、最炙热的时刻,沙滩上的游客少了许多,岛上开游览船的人趁着上午海底火山喷发的余波还没完全消失,临时开发出了一项载着游客到那片海域附近去看的业务,还颇受欢迎。祁征云微微眯起眼睛,远处涌动的海浪将阳光反射进他的眼底,他心口盘桓着一种烧灼的感觉,仿佛对受到烈日曝晒的海面感同身受。
损耗过度的力量虽然正在缓缓地恢复,但速度恐怕还不到正常时候的百分之一。其中有他自己受伤衰弱的缘故,也有别的外因:那些游离在天地间的能量反应似乎格外迟钝,难以吸收,给他的感觉竟和那种“锈”有些相似……被它们吞噬过再释放出来的能量,也同生命一样失去了活力吗?
从看到那只裹满红锈的海藻魔物在水中消融,直到现在,祁征云有一种越来越明显的不祥的预感。附身在普扎身上的那只魔物发现了锈迹,宁愿冒着被报复的风险也要引他过去、将其除掉;从它和陆攸的对话看来,它觉得锈迹还会出现更多。祁征云那时想到的,却是另一种东西:盘踞在城市废弃楼房之中,那群眼睛血红、行踪诡秘的小蝙蝠。
在前几次轮回的世界,直到陆攸大二时海洋还好好的,不是那些锈迹根本没出现,就是被以另外的方式灭除了;那群小蝙蝠的规模比现在还小得多,被灰灰发觉老巢后为泄愤而毁去,也没再有什么后续进展出现。而这一次他早来了十几年,吞噬魔物获得的力量在时间跃进时被剥夺而散逸,然后到了现在,有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这个天地之间,仿佛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变化正在发生……
祁征云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他都不用转过头,就能知道陆攸走过来时的姿态:头微微低着,用余光确定前方的路线;脚下沿着地砖的边沿走,有时会为了踩准交错点而微调步伐,导致脚步声的间隔和轻重变得不太规律。这是陆攸边走边在想事情时的表现。祁征云故意装作没有发觉,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果然在接近到只有几步距离的时候,脚步声消失了。
——对于人类听觉来说已经足够轻微的声音,祁征云要分辨出来却依旧没什么难度。不过陆攸蹑手蹑脚地后面爬上花坛、踩过树木暴露在泥土外面的坚实老根接近他,然后冷不丁扑到他背上来的时候,祁征云还是感到有点惊讶的:他还以为陆攸只会来拍一下他的肩膀呢。
他依旧没有回头,而是抓住陆攸从后面环上他脖子的手臂,从大理石花坛边站起了身。陆攸顺势前倾身体,将大半体重都交到了祁征云背后。花坛的高度弥补了他们之间的身高差,恰好让陆攸能够轻松趴在祁征云肩膀上,然而祁征云随即开始迈步向前——陆攸努力踮起脚尖,还是没几秒就被从花坛上面拖了下来,他像个大型双肩包一样挂在祁征云身上被往前背了一段,眼看祁征云就要浑不在意地走到人群中去了,赶紧讨饶喊停。
祁征云转身又往回走,重新回到花坛边才将陆攸放了下来。“看来你和朋友聊得结果不错?”他笑着问。陆攸有点喘息,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瞪着一脸无辜表情的男人。“祁征云!”他猛地叫了一声,“你那么说绝对是故意要吓她的!”
陆攸对着祁征云的小腿抬起脚作势要踹他,祁征云作势要躲开,结果两秒种过去了,两个人谁都没真的动。然后陆攸就笑场了——这下可算是什么斥责的气氛都没有了。陆攸还想忍住笑、努力再摆出责怪的表情,祁征云已经把胳膊又环到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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