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大家起身向帝后恭贺,献上自己的诗赋。赵翼早在谢沐之进来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被同伴暗示了许久,才起身将自己的诗念出。由于早已精心准备过,倒也博得了小小的喝彩。
他像失了魂儿似的坐回位子上,被身旁的同伴同情又不屑地看了一眼。这几年赵家如日东升,赵翼被他人捧得有些飘飘然了,屡次放出豪言称自己胜过谢沐之百倍,最该为这一代世家公子之首。如今二人同席,单看外表,赵翼虽然生的俊秀,气质出众,但和谢沐之满身风华相比,便如同将珠玉与沙砾摆在一起,高下立见,人人看的分明。
赵翼自己心里也清楚,在看到谢沐之真人的时候,他就知道,在这一场对手甚至毫不知情的较量里,他输了。这世界竟真的有这样仿佛撷天地之精华,钟万物之灵秀而生的人!
受此打击,赵翼此后一直闷闷地喝酒。那道不需如何动作就能抓住所有人目光的身影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挥散不去。
赵翼的视线不由一直在那人身上流连,看他姿态优雅地饮酒,对斟酒的侍女微微一笑便惹得那侍女羞红了面颊;看他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从容地起身,挥毫,一蹴而就地写下两首长诗,博得满堂叫好。
“‘谢家玉树’,果真名不虚传!帝都风华,谢郎已占八分矣!”一贯挑剔的葛家三郎也不禁发出感叹。
他心里烦躁更甚,一言不发地饮尽了杯中之酒。酒液自唇边滑落,被他动作堪称粗鲁地抬袖拭去。
殿中,作完诗后,沐之依旧是一副散漫的模样,不顾身边的叫好称赞,自顾自坐回去饮酒。
这样看起来狷狂无礼的举止,由他做来,众人却竟然都不以为意,反而将之当作理所当然。谢沐之的不羁率性和他的风仪才华一样有名,没看见连皇帝也只是一笑置之吗?
美酒香醇,再加上屡屡有人来敬,沐之不知不觉喝了大半壶,已觉有些头晕。这身体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太差,这样淡薄的新酿也承受不住太多。
随口打发了又一个来敬酒的,沐之对自己的堂弟谢十一郎微微点头示意,不顾他瞠目结舌的表情,动作非常自然地离席而去。
嗯,这宴会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出去散散步,醒醒酒罢。
黑夜笼罩着大地,殿外的森严冷寂和殿内的热闹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
晚风徐徐,吹散了一点酒意。因为承宇殿属于前殿的一部分,距后宫颇远,再加上此时重要人物都在殿内,沐之散步散得就越发随性,并不担心会冲撞了妃嫔公主。
走到一座平时用于赏景的小阁前,他有些累了,索性抬步走上楼,想着在上面歇一歇。不想楼上居然还有一人,正孤零零地倚在窗前,旁边放着酒盏,在朦胧的月色下只看得清一个挺拔的背影。
咦?
沐之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掩饰,自小习武的慕容昭早已听得一清二楚。他微微哂笑,心里难得有些好奇:那样热闹难得的场合,正是博出名和结交人脉的大好时机,还有人像他一样离席出来么?
他转过身,待看清来人的脸时,不由一愣。月色下,那人精致的眉眼间含着散漫的笑意,墨发被夜风吹起,恍若谪仙,而那因饮酒而泛红的面颊,又给那人平添一抹妩媚。
“……谢九公子。”慕容昭嗓音微哑,三分惊讶被压在看不出喜怒的眼底。
“唔?”沐之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努力分辨他的身份,然后才慢半拍地打招呼,“七皇子殿下……夜安。”
看着谢沐之一副终于想起了他是谁的恍然,慕容昭微觉好笑。习惯了帝都里人人都戴着面具的样子,谢九的率性倒让他觉得有些……可爱。
“九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作为本次宴会最受人瞩目的人物之一,他此时应该身处众人中心才是。
“殿中喧闹,实在无趣。趁着他们还在作诗,我便出来醒醒酒。”沐之答得坦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样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的态度让慕容昭一噎,他转移话题:“不知九公子作了什么诗?”
沐之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随意倚在窗边,把那两首诗慢悠悠地吟咏出来。他的声音清润如晚风明月,如雨水滴在屋檐,泠泠作响,本身就已美好得像一首诗。
慕容昭沉默片刻,方道:“九公子果然才思敏捷,旁人所不能及。”这样的诗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作出,已非出众可以概括,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有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实力。
沐之哈哈大笑:“难道殿下以为这是我今晚一蹴而成的不成?”他从容得仿佛在说世间真理,“自赴宴前,人人皆知要提前准备诗文,届时方不至于丢人,某亦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慕容昭:“……”
他看着理直气壮自称“俗人”的某人,昏暗的光线也掩不住的光映照人,潇洒恣意得仿佛不将任何事情放在眼里。
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名士风流。
纵使知道这人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甚至他还是六皇子慕容许的表弟,慕容昭也止不住地升起了欣赏之意。
不过他向来懂得控制自己的情感,此时也十分冷静地在心里划下防线。他知道,他和这样的人注定无法结交,也不该结交。
“今日事物繁杂,我先告辞了。九公子也早些回去吧。”淡淡扔下一句,他起身,把这里让给谢沐之。
沐之伸手一拦,在他冰凉疑惑的眼神下伸了个懒腰,笑意懒懒:“殿下要走,不如把酒留下?无酒空对月,可没什么滋味呢。”
慕容昭:“……”这人还真是个酒鬼。他果断拒绝:“九公子酒量不好,还是勿要多饮了。”说罢便匆匆离去。
走出阁楼,想起那人在他拒绝后毫不掩饰的沮丧的表情,他心里居然一软。
晚风夹着凉意,树叶悄然飘落在地上,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今晚的盛宴,他本以为自己并不会在乎,父皇已经年迈,十二皇弟还是太小了,实际上对他的威胁并不大。可席上,父皇母后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喜畅快还是刺痛了他的心,让他选择在最热闹的时刻悄然离席。
然而此刻,他发现自己心里的不快阴郁居然淡去了许多,甚至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谢沐之的狂狷本不是他喜欢的性格,可实际上真正相处起来,那人的坦荡明快如一抹清风,实在美好得让人想要亲近。
“你在这里盯着,若是谢公子一直没有出来,就去通知谢家人一声。”停下脚步,他淡淡吩咐身边的暗卫。
阁楼里,望着慕容昭冷漠离去的背影,沐之打了个哈欠:“《冷酷摄政王的小娇妻》……嗯,真是冷酷啊……”
不止冷酷,还小气。
回想慕容昭那双清冷的凤眸,看人的时候犀利锋锐,如冰原高山,难以亲近。啧,这样的人若是柔情蜜意起来,该是何等风情呢?夜色下,沐之发出一声轻笑。
第4章 冷酷摄政王的白月光(三)
承宇殿,杯盏早已换过一次又一次,帝后二人适时离席,只留下心腹看着,让众人更尽情地饮酒作乐。
无人敢劝酒的谢老大人与几位好友叙过旧后就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炫)绍(耀)给好友们,只是抬头望去,谢沐之的坐席上空无一人。他扯住一旁经过的醉醺醺的谢十一郎:“你九兄呢?”
谢十一郎一愣,酒醒了大半,他结结巴巴道:“九兄、九兄方才出去了……”
谢老大人:“……”
他冷哼一声,头痛道:“这个臭小子,从不让我省心!”
旁边的葛老大人捋须微笑,他对谢沐之刚刚作出的两首诗非常欣赏:“有如此佳儿,谢兄何须挂怀区区小节?”
谢老大人摇摇头,一叹:“他都到该成亲的年纪了,还是这般任性妄为,实在是被家里人惯坏了,”转过头训十一郎,“你可别学你兄长,仗着些许才华便自以为可以看轻天下人!”
谢十一郎嘴上连连应是,心里却在疯狂吐槽:您说这话时,能表现得真诚一点吗?那种“老子儿子就是有才华就是看不起你们怎么样哼”的得意根本掩不住啊喂!
……
十二皇子的满月宴后,天气愈热,时间飞逝,夏天很快就到了。
炎热的天气让人倦怠,宫里谢贵妃的动作却像放了一个惊雷,让所有对风向敏感、时时关注皇城的人都清醒了。
永平十二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从十二皇子的出生起,就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五月十六日,永嘉宫谢贵妃请旨,为六皇子慕容许聘葛氏淑女为妻。
凤仪宫,皇后失手摔了茶杯。
“谢贵妃……葛家……”她手指攥紧,目光一寸寸冷下去。
皇帝是个重视出身的人,生母出生卑贱的皇子一向不得他喜爱,往往一成年就会被打发去封地。而后宫之中,唯一出身可以与她媲美的就是谢贵妃。当年,也正是因为谢贵妃诞下了六皇子,她才起了心,按捺不住地抱养了生母已逝的七皇子慕容昭。
这些年,眼看着六皇子长到了十六岁,她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六皇子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