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筷子凑在一起、挤来挤去地在一个锅里夹菜,又热闹又亲密,无形之中就拉近了众人的距离。
等到大家吃到中旬、满头满脸都是汗的时候,宋阮转过身去,从厨房里端来了几碗冰镇酸梅汤。酸梅汤液体呈现出好看的红褐色,汤面上飘着几块零零碎碎的冰块, 清澈明透。
坐得离宋阮最近的小跑堂连忙伸出手把碗接了过来, 冰爽的温度透过陶瓷碗壁,清晰地染上了人的皮肤。这一丝凉爽仿佛是夏季暴雨前的风,又清爽又解暑。
小跑堂一碗一碗地往外边传, 传到每人手中都有一碗,他才接过最后的一碗,双手捧着那冰凉舒服的碗壁, 仰脖喝了一大口的酸梅汤。
“咯哒、吱吱——”
一阵奇怪的声音发了出来,原来有几个人受不住热、贪心地把冰块嚼碎了咽了下去,牙齿被骤然冰冷的温度冻得微微发颤,此时再喝一口汤, 口中是又冰又酸、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分外地消暑解热。
饭馆里年纪最小的小伙计打了个饱嗝, 眼底是藏都藏不住的羡慕和佩服,“我觉着掌柜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我是江南人,自小没吃过一点辣。可我刚才看各位哥哥们都在抢着吃红汤的锅子,就忍不住也夹了一块肉。没想到这肉虽然有些辣、但是香气十足、而且不麻嘴,都有些吃上瘾了。”
小伙计本来是有感而发,说完才发现大家都盯着他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埋了下来。
“你说得很对。”
宋阮赞同地点点头,表示鼓励。
虽然这小伙计没念过什么书、大字也不识,但是说出来的话格外地朴实,正好戳中了宋阮内心的那个点。
他微微收敛了笑容,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只剩下点汤底的红汤锅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这就是我的目的。每个地方的人都有不同的口味,江南的爱吃甜、北方的爱吃咸;中原地区口味较清淡、川蜀境内却是无辣不欢……”
“虽然说在京城,甜食和清淡的菜品是大势所趋。但是我还是希望,喜欢吃甜的、吃清淡的客人们偶尔尝到我做的咸菜和辣菜时也会觉得,原来这种口味也可以做得如此好吃。”
“世间有五味,酸甜苦辣咸,都尝过一次、方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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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先生是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只差一岁便是不惑之年,因为手中教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所以每月的薪酬也是十分丰厚。他和夫人膝下还有两子,大儿子今年及冠,小儿子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按照常理来说,何先生是非常美满幸福了。
但是就是这样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身体康健的男人,最近却遇上了一桩烦恼事,这烦恼事说大不大、说难也不难,可偏偏就是和何夫人有关,所以才如此棘手。
原来,何先生从前家境贫苦、是个十足的穷小子,当时同样家中清贫、甚至让一个女孩当儿子使的何夫人倾心于他,二人同甘共苦、携手走过这漫漫的十几二十年。
可从上个月开始,西街的媒婆上了一趟门、想为何先生说媒纳妾,被何先生拒绝后,何夫人就开始对何先生忽冷忽热,无论如何解释也不听,甚至还要关门绝食。
本来如胶似漆的夫妻几乎形同陌路,何先生愁得整夜都睡不好,眼下泛起了青。
这一日,何先生陪着夫人回娘家探亲,只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便匆匆忙忙地赶回了京城。大约是和家人相聚的时间太短,何夫人一路上都拉着脸、坐在轿子里一眼都不瞧何先生。
烈日当空,何先生没有办法,又怕饿着夫人,只好让马车就近停下,准备带夫人进去用饭。
何先生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看见饭馆上明晃晃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南山饭馆’。
他瞬间精神一振。
南山饭馆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口味好,黄鹤仙这类的酒楼档次太高、一般人不敢轻易进去用饭,倒是听闻这南山饭馆的菜其味无穷、吃完口颊生香,而且价格也不算很贵。对于何先生来说,这样的饭馆倒是刚刚好,不必担忧跌了档次、又不愁菜牌的价格把他吓跑。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何先生早前听说刘员外和陈富商夫人的厌食症,都是因着这家饭馆老板的手艺,才彻底好了起来的。
何先生下了决心,便领着没什么精神、也一直不开口的夫人上了二楼,找了一处隔间坐下。
很快就有一个伙计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向他们二人哈了哈腰,但说的第一句却是,“二位客官是新客吧?”
何先生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
伙计笑了起来,笑容里还有一些难以掩藏的得意,“小的说呢,咱们这店里啊,老客基本上是三天两头就要往这儿跑一趟,您是刚来还是回头客,咱一眼便知道了。”
何先生却以为这跑堂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而已,他敷衍地挥了挥手,“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有名的菜?”
“嗨!那就可多啦!您听我报给您听——”
伙计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大串菜名便从他的口中流利地吐了出来,“黄焖鸡辣子鸡宫保鸡丁、红烧肉东坡肉梅干扣肉、拌小青菜清炒黄花菜辣酸白菜、冬瓜汤南瓜汤还有珍珠翡翠白玉汤……您今儿个可赶巧了,咱们店里刚推出了新菜,鸳鸯戏水暖锅、红汤清汤咱都有,配着酸梅汤喝,可解热啦!”
何先生微微皱了皱眉,没想到这些都是吃惯了的家常菜式,所谓的什么新品还是暖锅,他不免有些烦躁,“吃什么暖锅,大热天的,不嫌热——”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他那一路上闭口不谈的夫人忽然张了口,冷冷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鸳鸯戏水暖锅……好名字,就点这个。”
何先生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响,那嘴角才慢慢地咧出了一个傻傻的笑容,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朝伙计挥了挥手,“对!咱们就吃暖锅!菜给我上多一点,不忌口。”
他看那伙计还伫立在原地,有些急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对了,再上两壶上好的龙井!”
“……”
小伙计摸了摸头,还是大人有大谅地原谅了这客人出尔反尔的行为,高高兴兴地往后厨快步走了过去。
这应该是第一个暖锅的顾客吧!
如果由我来告诉掌柜的这个好消息,掌柜的一定很高兴,说不准还会把昨晚上给杨公子做的莲花卷也赏几块给我吃呢!
小伙计美滋滋地想。
“七个、八个……十二个。”
杨苑数完了砧板上的莲花卷,满意地把它们放进了笼屉,回过头问,“蒸多长时间?”
“一炷香左右。”
宋阮一边将切好的肉丁下了锅,一边笑他,“昨天看你暖锅吃了那么多,还以为你饱了呢。谁想到大晚上和小老鼠一样跑到厨房偷吃。我今天早上一开锅看见一地的碎屑还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糟了贼呢。”
“……”
杨苑轻咳了一声,有点羞恼,“那不是你说的要做给我吃吗,我在房间里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结果你灯一吹、直接睡了。我出去一看,莲花卷都在蒸屉里藏着,气得我吃了一个……”
吃着吃着就没忍住,直接把二十几个莲花卷全部一扫而空。
宋阮听了还要笑他,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后一个伙计过来敲了敲门,听到回答后才跨了进来,开开心心地道,“掌柜的掌柜的!一份鸳鸯戏水暖锅!还要两壶龙井呢!”
宋阮听了,有些意外。
因为这一次的新品,他并不准备像以往那样大肆地宣传,只简单地把牌子挂了上去,也是想看看顾客的反应。 没想到刚把牌子挂上去没多久,就来了第一笔生意。
“知道了。”
他一看小伙计那快要发光的灼热目光,就知道对方的小心思了。
宋阮笑了笑,又不好去拿杨苑的莲花卷来奖励小跑堂——开什么玩笑,他要是敢、杨苑也就敢在他面前生吃活人。
他只好从厨房里抠抠摸摸,找出了几块花生糖、放到了小伙计的手上,语气慈爱地说道,“拿去吃吧。”
小伙计没拿到莲花卷,有些可惜,但是转头一看杨公子还跟看门神一样杵在那儿,也就释然了,高高兴兴地出回去了。
看门神脸黑得像锅底,他忿忿不平地嘀咕道,“报个菜而已,搞得跟什么似的……连个龙井也要报,咋的,还不会自己泡啊。”
“你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宋阮最喜欢杨苑幼稚地为了一些小事情闹别扭、偏偏又不敢把火气朝向自己的模样。
那时候的杨苑是极其鲜明灵动的,会让他有一种杨苑不是妖、也不是别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普普通通的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他打趣道,“我看你现在越活越回去,真是个小羊羔了。”
“小羊羔?”
杨苑觑了他一眼,忽然快步地朝宋阮走了过去。
“……”
宋阮看对方来者不善的模样,预感不太妙。他连忙转过身想跑路,谁料杨苑已经走到了他身前,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只用一只手臂、就轻轻松松地就将他给整个人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