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枕澜一时没反应过来阿霁的意思,只来得及皱了皱眉。
下一刻,便见阿霁冷不防身体前倾,竟是将脖颈往云宿子的剑上撞了上去!
顾枕澜和云宿子皆大惊失色。
云宿子虽然十分不光彩地挟持了阿霁,可他确实是只想要溯源卷而已,绝对没有真的杀了这孩子的打算——否则他们三才子以后就真别做人了。此时他见这少年竟刚烈得要撞在他剑刃上自裁,登时吓坏了。云宿子忙不迭地往回撤剑,饶是他已经足够快,锋利的剑刃还是划过阿霁的颈侧,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顾枕澜已经飞身而至,他一手把阿霁拉进怀里,另一手运起十成功力,一掌打得云宿子飞出窗外。
阿霁脖子上的伤口看着吓人,可其实没伤到要害。顾枕澜仔细查看过后,稍微松了口气。他这才想起来站在窗边往下望了一眼,只见云宿子已经被他的两个师弟围在当中,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顾枕澜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不疼的,后心那道伤口到现在都还在流血,虽然以他如今的修为,那一剑不是什么致命伤,可若是楼下那四人再围攻他一回,他跟阿霁也讨不到好。幸好顾枕澜现在已经恢复了记忆,他拿过阿霁手中的掌门剑,凭空画了一个极复杂的符,便听得一阵低沉而磅礴的动静,由远及近地传来。
阿霁震惊地看向顾枕澜,问道:“师父,那是什么?”
顾枕澜淡淡道:“掌门禁,能不能出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只不过这阵法一启动,咱们暂时也只能待在经楼里了。跟我上顶层去——能走吗?”
阿霁其实没什么事,他赶忙点点头,跟了上去。
经楼的第九层阿霁也没来过,因为这里从前一直是顾枕澜不许他踏入的禁地。可是今天,顾枕澜好像忘了从前的种种禁令,阿霁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被他有些粗暴地推了进去。
第九层经楼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有处休息的地方,并供了零散的几个祖宗排位而已。
“过来。”顾枕澜让阿霁坐在床上,回手从床头的暗格里拿出几个小瓷瓶。他打开其中一只,手一抖便将里头的粉末状伤药不要钱一般洒在了阿霁的伤口上。
药是神药,起效奇快,也极疼。
阿霁忍不住“嘶”了一声。
“疼吗?”顾枕澜虎着脸问道。
阿霁可能本想跟师父撒个娇什么的,但是甫一抬头,对上了顾枕澜冷淡的目光,于是将一个点头生生半途而废,改口道:“不怎么疼。”
顾枕澜觉得自己要被这小崽子气疯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假装并没有听见阿霁的话,说道:“知道疼就行,下回还敢那么莽撞吗?”
阿霁顺从地回答:“弟子不敢了。”可惜口是心非的功夫不到家,一脸委屈呼之欲出,活脱脱一个大写的“嘴硬”。
顾枕澜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没跟你说过你父母的事吧?”
阿霁一怔。
顾枕澜继续道:“他们的死,我一时没法跟你说的清;我养了你这些年,对你好像也不好。不过前些天我跟你说希望你能好好长大,那确是真心的。”
阿霁眼眶一热,忙低下头:“您待弟子很好。”
“你果真这么想?”顾枕澜边问边粗暴地将一道真元打进阿霁的经脉中,道:“那就好。看见那边供的祖宗牌位了么,我看你也没什么事了,站墙角反省去吧,想想自己哪错了。”
阿霁:“……”
最让顾枕澜生气的不是卑劣的云宿子,而是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弟子性命,这兔崽子却敢连眼都不眨,就往人剑上撞!他现在回想起刚才那一幕来都还心有余悸,假如云宿子最后没有犹豫那一下,假如他的剑没有那么快……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虽然继承了“顾枕澜”的修为,却还没炼出他的铁石心肠。
顾枕澜看了阿霁一眼,他叫人罚站,结果被当事人自觉地升级成了罚跪。顾枕澜发愁地叹了口气:一个入门才三年的小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有没有人教过他过刚易折的道理呢?
他家阿霁不仅天资卓绝,更肯苦心孤诣。假以时日若是让他修成出师,这八荒六合可还装得下他么?
顾枕澜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慢慢梳理着自己体内乱窜的真元。这具身体走火入魔之后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调息,皮肉伤倒是其次了。两个时辰之后,顾枕澜缓缓睁开眼时,整个人都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虽然内伤还没好全,但应该已是没有大碍了。
阿霁还在跪牌位,后背绷得笔直,但是微微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顾枕澜顿时心疼了。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把阿霁抱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他把阿霁放在床上,一点点揉开他僵硬的膝盖:“我叫你站着,你为什么偏要跪着?再说了,你就不会偷会懒么——反正我也看不见。”
阿霁便是没想到,这做人师父的居然还能明目张胆地教他阳奉阴违!
顾枕澜耸耸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会变通多了。我的老……师父罚我抄书,我就拿三根笔,一遍顶三遍,半晚上就能抄完,还有时间玩。要是你,还不得拼着半宿不睡觉?”
阿霁:“……”他觉得这等偷奸耍滑的行为,并不能叫做“会变通”。
顾枕澜揉的差不多了,拍了拍他道:“歇会儿吧,是师父不好,行了吧?我还不是担心你么,你说你要是出点什么事,这诺大一个天机山,可让为师一个人怎么办哟。”
第9章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顾枕澜煽情的手段可能算不上一流,但是糊弄阿霁绝对是足够了。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阿霁说得险些热泪盈眶,无比愧疚地低下了头。
吃软不吃硬大概是阿霁这个年纪的孩子的通病,顾枕澜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又添了一条心得。他揉了把阿霁的头发,趁热打铁地说道:“所以你记着,以后不许跟修为比你高出许多的人硬碰硬。”
阿霁乖乖应下:“是。”
顾枕澜满意地点点头:“那为师再问你一遍,今天你跟灵修子打架,错了么?”
阿霁看着师父期待的眼神,真心地想服个软哄他高兴。然而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剩下一句:“弟子没错。”
顾枕澜:“……”
阿霁突然冲动地嚷道:“他说你修魂魄道!不仅这次,不仅是他,谁也不能污蔑你!虽然我现在打不过他,但是我会更刻苦修行,总有一天,没有人再敢对你出言不逊;任何想这么做的人,都得先掂量掂量他自己有没有这么多命!”
阿霁不是文字工作者,不懂社会心理学,他只会想什么便说什么,煽情的手段基本没有。可是这戾气深重的剖白,戳起顾枕澜的心来却已经绰绰有余了。顾枕澜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严师气派顷刻灰飞烟灭,他忍不住搂了搂阿霁,心道: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太贴心了。这可怎么办,以后会不会长歪了?
顾枕澜揉了把少年细软的头发,道:“净胡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这雄心壮志可不小,为师都没有过这样的底气。”
阿霁看上去有些失落,他把自己埋进师父温热的怀里,问道:“师父,我现在是不是特别没用啊?”
“我打不过灵修子,还让云宿子捉起来要挟你,让你为难。我……我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大概每一个少年在羽翼未丰却又即将长大成人的时候,都有过这样的迷茫,在人生里摸吧滚打几回就好了。但是阿霁是顾枕澜见过的,第一个迷茫得这样刚烈、这样不留余地的。
他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恨不得让“他”死去。
顾枕澜深感把阿霁掰上正轨,任重而道远。
他故作云淡风轻地瞥了阿霁一眼,道:“你有用啊,起码养大了能给我养老送终。”
一句话说得阿霁笑了,可他很快又想到,他的师父这样厉害,飞天遁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又怎么会老呢?
苏临渊他们已经破阵而出,只不过云宿子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恐怕他到死还觉得自己求仁得仁吧。顾枕澜摇了摇头,不再管那些不速之客,他把阿霁安顿好之后,又接着入了定。
顾枕澜自觉了了装青少年教育的大事,是以这一回入定,足足没心没肺地入了一天一夜。
掌门禁自生自灭地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被破掉了,三才子和苏临渊自然走了。但是顾枕澜下一刻便发现,一同不见了的,还有阿霁!
顾枕澜一激灵,整个人顿时全清醒了过来。
以顾枕澜的修为,整座天机山上的飞禽走兽乃至一草一木,都逃不过他的神识,何况阿霁一个大活人。可顾枕澜现在却感觉不到阿霁的存在,那只能是因为他人已经不在山上了。
这小兔崽子,又作什么妖!
窗外,正风雨如晦。
顾枕澜霍然飞身遁出经楼,仔仔细细地让神识碾过天机山的每一寸土地,最终不得不承认,那个熊孩子果然离开了天机山,而且八成是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