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事。”宜青面色如常,“看些书好解闷。”
戚云随手将那书卷翻了翻,瞥见版心上写着“西都风土志”几个字,是一本讲述西都风土人情的方志。他握了书卷,挑起宜青的下颌:“陛下可是想念帝都了?”
宜青点头道:“帝都风物繁胜,常自萦绕在朕心头。可惜戎人一炬,如今再回去,约莫也只能见到焦土了。朕心中愧疚得很。”
“臣和陛下不同。”戚云将书卷抛开,从后环着他的身子,低声道,“臣常梦见塞北,对帝都……记得不深了。”
宜青还没安慰他,他倒先安慰起宜青来了:“帝都虽则已陷落敌手,西都却还是繁华。陛下若是怀念故都,去西都看看也不妨。”
宜青吃惊地望着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紧。
戚云笑道:“陛下若是担心耽搁了收复帝都,大可不必。自此东行,取道西都,也不过是多了三四十余里路。”
“大军为了朕的一己私念开拔,不妥吧。”宜青眨了眨眼睛,朝他俏皮一笑,“将军什么时候也这么糊涂了?”
他眉头久蹙的忧愁都在一笑中消解开来,仿佛霖雨初霁,积雪消融。戚云从前翻览史书,只觉得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都是史家杜撰、子虚乌有之事。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戚云沉声道:“算来……就是遇上陛下之后罢。”
戚云到底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大军不便临时改道,他也只派了三百轻骑随行。如果真要说有甚么出格的,便是他这个一军之帅亲自跟了过来。
宜青坐在马车中,坐垫绵软舒适,几乎察觉不到路途的颠簸。暖炉和香薰也都备得齐整,为免他途中发闷,连那本《西都风土志》都细心搁在了暗格里。
宜青无心翻阅那卷方志,一心想着现下到了哪儿。
方志是他有意让戚云看见的,在戚云面前强颜欢笑也是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戚云率军攻城的这些日子,他与桓殷见了数回,勉强算是商量出了一个对策一一
他诱戚云前往西都,汪镇和桓殷逃出军营后同西都守军取得联络,埋伏在途中接应。
这样一来避免在前往西都的途中遇险,二来使戚云远离塞北军营,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当桓殷说出“孤立无援”四字时,神情就好像在说“格杀勿论”。
宜青猛地掀开车帘,见到马车旁便是戚云那头枣红色的战马,膘肥体壮,神态傲慢。它听到车帘掀起的响动,扭过头来,响亮地抽了一声气。
戚云本与马车并肩而行,此时控缰勒马,又靠近了些:“陛下有何事吩咐?”
“朕想……”宜青的双眼转了转,“歇息一会儿。”
戚云将马鞭叠在掌中,指向远处:“再走半里,便能看到西都了。陛下且再忍耐片刻,嗯?”
再有半里就能看到西都了。再有半里,便是他和桓殷约好动手的地点。
宜青探头朝外望了望,深林苍苍莽莽,看不出那些西都守军都埋伏在了哪儿。
桓殷答应了他,如果西都守军现身时,戚云并无反意,他和汪镇便不会与戚云为难。如果戚云意图挟持宜青遁逃,那么他们才会与戚云动手。
这也是宜青与他们商量许久,最终妥协的原因。他想,即便戚云真有犯上作乱之心,大不了他先将人保下来,之后再做打算。
“喏。”
许是他发愣的模样叫戚云看见了,戚云策马走开,片刻后回来,手中拈了一枝桃花,撩起车帘递将进来。
那枝条饱受寒风摧折,表皮皲裂,粗糙不堪。这时节也见不到什么新生的嫩叶,光秃秃的偏枝上只点了一朵浅粉色的花,半开未开。
“料得你该喜欢。”戚云道。
宜青伸手碰了碰那花瓣,桃花便颤了一颤,似乎马上就要从枝条上坠下来。他忙接过花枝,攥在了掌心。
戚云打趣道:“还不曾离开帝都时,常见那些个小姑娘爱簪花,桃粉梨白,宝贝得紧。陛下果然也喜欢。”
“臣想,若是陛下簪花,约莫比她们都要好看罢。”
这句话却是压得低低的,凑到了他耳畔,几乎是呢喃道。戚云眼中闪着微光,仿佛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你一一”
宜青心中一动,想将隐情都告诉他,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双颊微红,既羞且恼道:“大胆!”
说完将那花枝收在怀中,顺手拉上了车帘。
马车越是向前行驶,宜青的心便跳得越快,最后好似成了擂鼓。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戚云或是被一箭穿心,或是被刀劈斧砍的画面,搅得他如同惊弓之鸟,听得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心颤不已。
鸣镝声响。
宜青立时掀开了帐帘,喊道:“戚云!”
“臣在。”戚云神情肃穆道,“有敌来袭。陛下待在马车中,莫要出来。”
这话听着分外耳熟,桓殷也曾与他说过,那之后不久桓殷就受了重伤。宜青的心境与那时全然不同,当时桓殷多半已经重伤,他也迟疑了片刻才走出去,但现在双方还未动手,他就火急火燎地想要冲出马车。
人心真的是长偏的,因为此时在外边的是戚云,每一个静默的刹那都漫长到折磨。
“驾一一”
马车一震,有人抽响马鞭,匆忙转掉车头。
宜青被甩到了一边车壁上,他攀住车厢内的雕饰,在震荡不已的车板上向前迈了数步,急于看一看外头是怎样的光景。
他害怕自己死于戚云之手,却也无比害怕戚云死于旁人之手。
“陛下,过来!”
是戚云!
宜青再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车厢。驾马的正是戚云,而那漫山遍野的敌军,却不是宜青预料之中的西都守军。
戚云既然驾车,又要避开箭雨,身形狼狈。他转身对宜青一点头,纵身跃上了当先的一匹战马,宜青紧随其后,牢牢抱住了他的腰身。
戚云抽刀斩断缰绳,任那马车委顿坠地,骑着战马朝山林深处奔去。
风声呼啸。宜青趴在他的背上,也要扯嗓子嚷道:“怎么会有那么多戎人一一”
戚云并未应声。
银盔之下,目光幽深。
……
方才他们遇袭之地是一处狭长的山谷,过了□□便能眺望西都。戎人骑兵埋伏在山谷两侧,前后退路均被斩断。那股戎人士兵少说也有上千,数百轻骑兵未必是对手,若不是戚云当机立断,弃车逃亡,他们此时恐怕已沦为戎人的阶下囚。
战马跃入山林,层叠茂密的枝叶立刻将天光遮住了十之五六。
天色昏暗,宜青将戚云抱得更紧了,颤声道:“戚云……”
“臣在。”戚云低沉的声音在这时听来分外有安全感。
宜青不时回头望道:“那些个戎人,该不会追上来吧?”在塞北军营中的这段时日,他听多了戎人如何如何凶残的故事,因着山路崎岖,戚云放缓了速度,宜青十分担忧被戎人赶上。
戚云道:“陛下放心,戎人不擅山林之战,不会轻易追击。”
宜青松了口气,偏头将脸颊贴上他冰冷的甲胄,仿佛能从那坚硬结实的精铁上汲取一丝安心的养分。
也许因为对方是他的攻略目标,也许是这些时日他与对方相处时太过温情脉脉,真当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候,他才发现在这个世上自己最相信的人是谁。
“此处距离西都那么近,怎的还会遇上那么多戎人?”宜青环住戚云的腰,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西都有三万守军,他们就不怕有来无回么?”
戚云淡淡道:“也许是胆子肥了。戎人的心思向来难测,陛下无须同他们较真。”
又朝山林深处走了一段路,戚云翻身下马探路,牵马载着宜青慢悠悠向前。
“臣一路留下了记号,塞北军士若是见了,便能寻来会和。”戚云用刀鞘挑开前方的荒草,扬声道,“遇险时臣也遣了传令兵回大营,不过三四十里路,再过两三个时辰大军便能赶来。”
宜青知道他说这么多都是为了能让自己安心。
其实只要戚云说些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他紧张的感觉就会纾解不少。仿佛天生就信任对方,能够替他解决千难万险,替他焚香守夜。
宜青抓紧了粗粝的缰绳,身子随着马匹左右摇晃,有种在与戚云私奔的错觉。
他是逃婚的新娘子,戚云是身份低微的仆从,家中阻碍重重,不允他们在一起。两人只得仓皇私奔,在深林中寻路,为的是寻一处世外桃源、安身之所。
他想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戚云方才挑开一藤蒺藜,停下脚步看向他。
“唔……想到了件趣事儿。”宜青狡黠道,“说了你不许生气。”
戚云道:“陛下但说无妨。”
“朕想啊,你看我们如今这副模样,像不像一对儿亡命鸳鸯?”宜青将各自的身份隐去了,免得叫戚云白白占了他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