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没有跪下去,也没有真的叫人踩了那一脚, 但他默认屈膝的姿势, 却已经说明了很多。
眼下,那群人还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神情,眼神却已经迟疑闪躲了。之所以不明显,不过是姬清早上的凶煞手段,积威深重, 又还未看出他的来历,便存了观望的心思。
“好大的威风, 鸦首?姬公子这身份变幻得倒是快, 却不知旭王是看重了什么?”顾月息知道,他本该拂袖而去, 与这等小人有何话说?却终是忍不住直接出言嘲讽。
若说姬清当着旭王等人的面, 神情还算平静和缓,等人一走,脸上就只剩一片阴冷高傲。或许是早上刚刚见过血,亲手杀了人命,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戾气。
他眉目一转,冷硬的长眉压低斜挑, 瞥向顾月息,又很快别开不与他对视。
“顾大人倒是聪明。”他的唇形并不轻薄,和他微微上吊的眼睛一样,饱满丰润微翘,合盖是天生含笑的风流多情样。就是那天生的凶狠骄傲,也不过是多了几分英武邪气的勾引撩拨意味。
但,在这个人的脸上,却似乎从来没有显露过丝毫端倪。
姬清嘴唇抿得冷硬轻薄,微微一笑,在张狂凌厉的眉眼下,也只有嘲弄骄矜的意味,从来无关风月。
顾月息眼神复杂:“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他知道姬清为什么不看他,这个人在他面前,注定就要矮上一头,理直气壮不起来,也狂不起来,但也永远不会对他和颜悦色,视作平常。就像任何一个被抓住把柄,捏住小辫子,看到最为狼狈不堪一面的人一样。他不做什么,这个人自己就要恼羞成怒。
姬清的脸色只有冷,各种意味上的冰冷:“顾大人何以像个被情郎抛弃的女子,在下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应该说的,不若顾大人提点几句?”
一直不曾说话的诸葛霄拉住神情明显不对的顾月息,对他摇摇头。他们查案子,虽没有明说,有些信息却是没有特意避过姬清的。
姬清或许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旭王却是一看就明白的。
他们的人,昨夜之间突然受到袭击,某些关键的证人证据突然消失,之前尚不肯定,今早见过了旭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诸葛霄叹息一声,温润儒雅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忧郁凝重:“姬公子高升为旭王座上客,在下在此恭贺了。同一屋檐相处半月,两位何以如此势同水火,不假辞色?”
诸葛霄并不在意姬清的出卖,若是早知道了,说不得某种程度还要推波助澜一把。
六扇门和旭王之间都没有说破,彼此却都是心知肚明。
此次六扇门固然是功亏一篑,打草惊蛇,旭王这边何尝不是掩耳盗铃,不打自招?两方实则都没有切实的证据,都在试探,套路对方。
指望着,封门义庄这点风吹草动下的捕风捉影,就去定罪旭王,未免痴人说梦。
便是人证物证具在,那也不过是两方氏族之间的互相复仇争夺,暴露出旭王在朝中权贵之间的耳目网络。对方随便丢出一个替罪羊,就能分毫不伤,全身而退。
顾月息着实不该对姬清这个人,反应如此大,姬清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诸葛霄面上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内里却是凉薄之极,只做局外冷眼观棋。
顾月息听到诸葛霄提点,他哪里不知道自己不该,然遇见此人却每每失态。
念及这人此前狂妄骄矜,想到他出卖他们换取的荣华富贵,转眼间,却被人如此作践,仿佛报应昭昭,本该叫人畅快,心底却偏偏更堵了一口气。
这样趋炎附势的小人,不知脸面为何物,为了攀附媚上,连尊严都不要,脸上更是没有丝毫的屈辱恼怒,仿佛全无丝毫羞耻之心,简直叫人无话可说。
然而,看在眼里,心底却不是鄙夷不屑,反而只想把他拉起来,痛斥一番叫他醒悟。
姬清冷硬的眸光落到诸葛霄脸上,认认真真的看了他许久,露了一个笑容:“东方先生说的不错,往后,还要诸位多多指教才是。”
诸葛霄释然一笑,似是松一口气:“正当如此,今日在下做东,还请鸦首赏脸……”
姬清冷眼旁观,看他故作不知,转眼之间,就和自己的两位副手打成一片。便是那群江湖草莽组成的黑羽卫,寥寥几语之间,也对他颇有好感。
顾月息也默然不语,诸葛霄可以假作不知,毕竟他对外化名东方,不在六扇门内部,可以说不明白姬清的上位和这个鸦首的位置,是出卖他们换来的,他却不能不知不懂。
姬清似笑非笑,目光一直若有所思追着诸葛霄而去,顾月息则更是复杂的追着他的。
“你在看什么?”在顾月息他们看来,姬清是绝对不可能知道诸葛霄真实身份的。
姬清也的确不该知道,他只是笑得意味深长,看了眼顾月息,似是嘲弄:“我在看,东方先生真是个极有意思的人,我第一次遇见这样有趣的人。”
诸葛霄的有趣之处,在于他的复杂和简单,伪装和真实。
姬清走过好几个世界了,这是第一个面对他的时候,似乎全然没有受到真切影响的人。但他又明明,并不真的不为所动。
这怎么能不有意思?
姬清坐在高位,冰冷如霜,沁着一缕阴冷的淡笑,看着满座他的属下和六扇门的人,一起饮酒吃菜,高谈阔论。
他的态度一向冷淡,目中无人,便是诸葛霄在他面前自顾自的说话,也撑不了多久的冷场。久而久之,便和那两个副手推杯换盏起来。
唯有他自己自斟自饮,隔着过道,另一边独坐一席的顾月息,也是如此,两人却全无交流,好似各自独处自己的世界。
姬清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终于有了几分醉意,侧卧于榻,酒盏贴着嘴唇,一点点抿着。
他微微有些分神,那张脸上绷紧压抑的冰冷凶狠,阴郁凌厉之色,就淡化了许多。
姬清空前的走了一会儿神,因为他没有得到自己预期的收获。
他走了三个世界了,这是第四个,灵魂的强度倒是明显可查的强盛了不少,但这并不是他在意的点。不同的身份,境遇,磨难,对于他而言,似乎并无明显的用处。
姬清不是要感悟什么,也不是要突破什么,体验更谈不上,他欠缺只是欲望,从很久以前,姬清就是个对任何事情都不大能激起兴趣和情绪波动的人。
无欲无求。但姬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野心和贪婪,“无”不是没有,而是不够。
他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他想要的任何东西,都能轻易得到,他不特别偏爱哪些,因为没有哪个存在激发他的偏爱。但他又时时刻刻在找寻着什么。
姬清的冷淡是骨子里的,脸上有欲望被满足的散漫,但没有疲倦,因为还远远不够。他时刻等候着,被某些新的东西吸引,取悦,却又随时随地失去兴趣。
就比如说这个世界,他满怀兴趣的成为一个小人物,他乐意接受天道意志的命运支配,甚至预备比原主做的还要彻底。他饶有兴趣的揣测着,卑劣小人的心路历程,思维逻辑,毫不抗拒。
但戏目尚且只是前戏,他就又更快的感到心灰意懒了。
姬清已经开始想,这个世界结束后,是闭关一阵子,还是下个世界选个什么更有意思?
酒酣宴罢,姬清借着酒意,合眼不语,非常怠慢的对待了诸葛霄和顾月息的告辞。
从身份上来说,即便是旭王麾下近卫的统领,在六扇门这种有官府品级的神捕那里,也是远远不够看的,他没有任何不客气的余地,否则旭王也不会特意对顾月息施压。
但姬清作为一个跳梁小丑的小人,只要仗势欺人的势足,就能迎风上天了。他不需要实际压过六扇门诸人,这太难。可作为炙手可热的旭王的门下走狗,他便是再过分,只要有旭王撑着,就怎么都行。
行走在月色里,夜风里已经有了入夏的味道。封门义庄这里的槐树非常多,满城的空气里似乎都蔓延着槐花清甜的蜜香,青涩的甜。
顾月息摇摇晃晃的走着,神色低落,随手一挥,手里就多了一串饱满洁白的花串,还沾着一点水露。他仰着头,一口口把这花瓣吃下去。可口的汁液,似乎勾起了某种隐秘的记忆,吞咽咀嚼得又凶又狠,却又格外的寂寞,低垂下来的眼睛俞显低沉。
吞到最后,咬到几片嫩绿的叶子,草叶的涩中和了清甜的香,叫他怔了怔。
“你这是怎么了?”诸葛霄自忖通略人心,眼下也看不懂好友。
顾月息的气最为清正、纯粹,修习的功法也偏于寒凉。他自来长得一副好皮囊,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人。从小他们中,就属顾月息最为受老师喜爱。
但这个人天生似乎就断情绝爱,骨子里透出的冷情冷性,便是在秾稠靡丽的场合里,也仿佛玉雕泥塑的神佛仙人一般,超脱出尘,少了人间烟火气。
顾月息怔怔的,勉强一笑:“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夜里太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