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九夷能勉强在人形和蛇形之间顺利互换又耽搁了两日,第三日的清早,谢辞收拾好行李,把变回小蛇的九夷往袖子里一塞,下楼结账退房。
他们出城后,九夷在山林里变成人形,穿上谢辞给他买的衣服,于是一人一蛇变成了双人行,两人继续原本的路线南下。
谢辞计划往西南走,去十万大山和南疆走一遭,那地界素来神秘,精怪传闻甚多,走一趟估计能有不少收获。
九夷自然没意见,听谢辞说十万大山有许多精怪,更是比他还要兴奋。
他们在出云梦泽前路过最后一个村庄时已是暮色四合,谢辞便想在村里借宿一晚再走。
走进村庄他却发现了不对劲,不大的村落里十户九空,连炊烟也无,不闻狗吠,只有几只鸡鸭从土路上小跑而过,昭示着这是个有人居住的村庄。
谢辞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前停下看了看,屋门大敞,还可以看到堂屋里桌上摆着的粗简饭菜,正冒着袅袅热气。
“这村子难道出什么意外了?”谢辞喃喃自语道,赶紧从行囊中拿出罗盘。
九夷一口吐掉了嘴边衔着的狗尾巴草,懒懒道:“老子没闻到同类的气味……好吧,我,我,我没闻到同类的气味!行了吧?”
九夷愤愤瞪他一眼,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一些声音,那边。”
妖族听力过人,两人顺着九夷听到声音的方向走了足有小半柱香的时间,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他们走到了一个小湖边,可以看到远处火光交织,人影攒动,似乎是整个村的人都在这里了,聚在湖边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两人夜视能力都很好,自然不需要点火把,他们摸黑向那边靠近,嘈杂声渐响,人群中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谢辞听不大清,于是问身边的人:“阿九,你可听见那些村民在说什么?”
九夷皱着眉仔细分辨,眉头越皱越紧,不确定道:“他们好像是在说……要烧死什么人……什么灾星、孽种什么的……”
“什么?”谢辞一惊,连忙加快脚步。
湖面黑沉,四野暝寂,更显得人群聚集处明亮又吵闹。随着距离渐近,谢辞分辨出女人的嚎哭和男人的怒骂,还有旁人七嘴八舌的争吵。
“王大牛!她可是咱们的女儿!你是不是人呐!”
“女儿?女儿个屁!这就是个灾星!克死了我娘和我儿子,谁知道下一个克死的是不是你我!”
“就是就是,大牛媳妇,这丫头确实不干净啊……”
“唉哟,她还说她能见鬼呢,吓死人了!我听我们家小子说,那丫头看到她弟弟身上趴着个吊死鬼,大牛儿子才活活被勒死啦!”
“你听听!”那个叫大牛的男人更加怒不可遏,“大丫这是中邪了!她身体里是个妖怪,得烧死她!”
女人大声嚎哭,撕心裂肺地喊:“什么中邪,你们才中邪了!兰儿是我的女儿,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啊!”
“哟……大牛媳妇这是不是也中邪了?”
“得是被妖怪给魇住了吧?”
“这灾星不能留啊,会害死全村的人的!”
湖边的枯枝堆已经搭好了,那个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孩子一边被她爹扯着往里拉,一边被她娘拉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阿弥陀佛。”
正在此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清朗的偈语,声音虽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吵闹声,众人顿觉仿佛一阵当头棒喝,一时间都愣愣停下了动作。
白麻僧袍的年轻僧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这些一辈子只种田捕鱼的泥腿子,沉默又敬畏地望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僧人,还以为看到了神仙下凡。
谢辞合掌竖于胸前,缓缓环视一圈,和缓道:“众施主因何聚集于此,可有何烦扰?贫僧愿闻一二。”
还是村里的村长最先回过神来,老人诚惶诚恐地上前合掌躬身,磕磕巴巴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这村民王大牛和他媳妇原来有一儿一女,老母尚在,家境在整个村里也还算殷实。可就在一年多前,王大牛的女儿大丫生了场大病差点死了,后来好不容易给救回来,一只眼睛却落下了毛病。
王大牛夫妇原本想女儿虽然坏了一只眼将来对婚事有些影响,可他们不穷,孩子长得也不错,想来也没啥大影响。可没想到,在之后的一年里他的老母和小儿接连横死,老母失足落水,儿子在井边玩耍时被取水桶上的拉绳勒住活活窒息而死,而他们那个生了场病后就变得有些古怪的大女儿,声称看到祖母和弟弟生前身上都趴着鬼,他们是被鬼害死的……
王大丫的言语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村子,引起了全村人的恐慌,在她又一次说看到爹爹的脖子上趴着个烧死的鬼时,这个老实巴交的可怜农民终于彻底崩溃了,在全村人的推波助澜下,决定把女儿带到湖边烧死,献祭水神。
谢辞安静听完,在村民们惴惴不安的眼神中没有言语,快步走向那拉扯成一团的一家人。
他先看了眼王大牛和他媳妇,果然在两人的印堂都看到了浓郁的黑气。他默默叹息一声,低头看向那个小鸡崽子似的缩成一团,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小姑娘。
这孩子说是七岁了,但营养不良得看起来只有五岁,面黄肌瘦,身上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袄子。
“孩子,抬起头来。”他温和对她道。
小丫头猛地一颤,被她爹狠狠拧了一把,终于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她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又圆,原本该是很漂亮的猫儿眼,偏偏左边的眼珠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看起来古怪极了。
果然,是只阴阳眼。
“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紧紧闭着嘴巴,她爹骂骂咧咧地在她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她单薄瘦小的身体晃了晃,低声地用嘶哑古怪的声音道:“苓兰。我叫苓兰。”
第86章 覆雪灯(八)
谢辞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但是眼下情形容不得他在这个问题上细想,一边的村长已经畏畏缩缩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大师,这孩子体内可真有个妖怪?”
谢辞手指拨动佛珠,露出一个高深又神秘的神棍微笑,不急不缓道:“众位施主,贫僧并没有在这位小施主身上看到妖魔鬼怪的痕迹——倒是小施主的父母,两位施主,你们印堂发黑、头顶阴云笼罩,的确有邪风入体、恶鬼缠身之兆,不知两位施主最近可曾招惹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王大牛夫妇完全被他一通天花乱坠给吓蒙了,周围村民齐齐后退一步,恨不能离这晦气的一家人越远越好。
“至于这位苓兰姑娘,”谢辞继续道,“这孩子有一只可通阴阳、见冥鬼的眼睛,方才村长施主说的种种异象,确实是苓兰姑娘看见了纠缠她祖母与幼弟的恶鬼。所以我才问两位施主,可曾招惹过什么东西?”
王大牛一个老实巴交的大男人,眼下都快哭出来了,他抖着腿颤颤道:“没、没有啊大师,我们一家那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啊!”
王大牛媳妇的两只眼睛已经哭成了肿核桃,但是在大难面前,这位可怜的母亲却显得比她丈夫更坚强。她揽住自己的女儿,哑声问:“大师,可有什么解法能救我们全家一命?”
“自然是有的,”谢辞颔首道,“只需找到万恶之源,那只一开始纠缠上你们家的恶鬼,贫僧给它超度一场,它自然不会再害你们了。”
“可我们真的不知道脏东西在哪儿啊!”王大牛面色青白,绝望道,“大师!求大师救我一命!”
王大牛跪下对他磕起了头,被母亲揽在怀里的小姑娘抬起头,那只蒙着灰翳的眼睛看向了谢辞。
“它在我眼睛里,”苓兰用她沙哑的声音说,“就是那次生病之后,它到我眼睛里了。”
此话一出,全场都诡异地一静。苓兰的母亲下意识松开了她,后退了一步。
小姑娘瘦得像老鼠一样的身体晃了晃,伤痕累累的赤脚踩着石头走向谢辞,跪下对他一磕头,“大师,我确实应该被烧死……只有我死了,晦气才不会传给别人。”
“狗屁!”
一声气势汹汹的清叱从外围传来,谢辞有些头痛地轻叹一声,就只见一身青衫的俊秀少年推开人群走了过来,愤怒地瞪着地上的小姑娘,“你想死?”
“是。”苓兰点头。
“凭什么?”
“我……我会害死所有人。”
“人是你杀的?”
“不是我,可……”
“这恶鬼是你故意招来的?”
“不是!我、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死?”九夷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转头指向谢辞,“这臭和……咳,法师法力高深,他能治好你!”
在众人的殷切眼神中,谢辞暗暗叹了一口气。
“贫僧尽力而为,”谢辞最后只得道,“只是孩子,你的眼睛可能保不住了。”
苓兰一愣。
谢辞无奈蹲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即使你失去了一只眼睛,身上的恶鬼也被驱除了,可孩子,你抬头看看,你的父母和村民,还能接受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