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身上挂着自己前一天晚上整理出来的大包小包的行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脸色煞白地扑到军营门口。
他舅舅的马鞭轻柔地抽在他脚后的土地上,激起尘土和厉风,裴昭条件反射地往前一扑,把站在一旁的卫兵吓得立马侧身退开半步。
“太慢了,”马蹄声在他身后嘚嘚点地,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往一般耐心且温和,“这才一里地,伙房烧柴的刘老头跑的都比你快。”
裴昭咬牙站起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背着包袱,绕军营跑一圈,一刻钟后我要在饭堂看见你,去吧。”
裴昭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泛起一线浓绿。
“有问题?”谢辞微笑与他对视。
裴昭摇头,默不作声地低头跑了出去。
吃过早饭,谢辞把累得跟死狗一样的裴昭拎到柯宁玉的军帐里,往地上一丢。
裴昭歪歪扭扭地站好,叫了一声“老师”。
柯宁玉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托着下巴的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脸颊上轻轻点了点,什么话也没说。
接下来的日子,裴昭按照谢辞给他制定的计划开始锻炼身体。从一开始绕着军营跑一圈,到两圈、三圈,接着能跟着甲兵一起晨跑晚跑,雪白的皮肤被晒成了浅蜜色,肉肉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小下去一圈。
对于一个从小锦衣玉食,没受过一点苦的孩子来说,谢辞对他确实有点过于严苛了。但是除了第一天那个自下而上的眼神,裴昭再没有表达过任何不满,永远沉默着咬牙完成训练,即使受罚也眼神沉静,毫无波动。
谢辞觉得很神奇,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于是忍不住下手更狠,想看看他的下限在哪里。结果裴昭总能给他惊喜,他好像一块海绵,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吸收一切能吸收的东西,知识、能力、眼界,迫不及待地想要成长。
他想,虽然裴昭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但在那副把他和外界隔绝开来的外壳之下,一定有一个鲜活且睿智的灵魂,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所以只能用沉默的目光审视这个世界。
两个月后,长高了一小截的裴昭满面惊奇地从谢辞手中接过一把小弓、一杆枪,还有一副精巧的袖里剑。
“从今日起,你可以开始骑马习武了。”
裴昭用拇指细细地抚摸着袖里剑机簧上黑色的涂漆,脸上的肌肉努力地动作着,慢慢露出一个生疏的微笑。
“谢谢,舅舅。”他抱着一堆东西,一字一顿认真地道谢。
漂亮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隙,谢辞听到任务进度条缓慢而悦耳的一声【叮】。
***
但是谢辞的任务生涯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呢,几天过后,从长安来的监军和圣旨也到了。
王乾是个典型的文官,被王都的水土滋养了一身保养得宜的细皮嫩肉,山羊胡打理得干净漂亮,从马车上下来后,眼神嫌恶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原本就发白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谢辞现在对武将这个身份融入地很好,见了王乾这副模样,嘴角忍不住就扬起了一个恶劣的笑容。
“将士们,向王大人问好!”
整整齐齐站在谢辞身后作为仪仗队迎接监军的上百名大小伙子,扯着嗓子吼得震天动地:“参见王大人!”
王大人娇弱地抖了一抖,他身后的禁卫军护卫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他一把,才避免了监军第一天就被霍家军吓了个大马趴的惨剧发生。
王乾气得手脚发抖,他早知道定北侯个性狂妄目无遵纪,但不知竟狂妄到此等怠慢陛下谕旨亲派的监军的地步。他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扭曲地笑道:“霍侯爷,下官久仰大名,请您接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结束,下章开始吾就要放飞自我搞事情啦!明儿晚上不见不散!
2017年的最后一天,这篇文竟然不知不觉敲了二十多万字了,妈耶,谢谢小天使们不离不弃的陪伴,love you all(*/ω\*)
第69章 将军冢(五)
他静静地伏在雪地里。
寒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小的雪片,刀子一样地刮在脸上,很快就在他身上盖起一层冰冷的伪装。
他把呼吸降到极轻极缓,全身一动不动,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那是一头狼。
魁梧壮硕,身姿矫健,灰白色的皮毛上结着冰棱,随着呼吸在寒风中簌簌起伏。
它也趴伏着,棕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与他的视线相交,热气在鼻端蒸腾出一小撮白雾。
身上带的箭早在追赶别的猎物时被用完了,他从矮崖上摔下来有一会儿了,他的马也没来找他。他对自己的小伙伴有信心,准是回去找舅舅他们了。
而现在,他左腿受了伤,一动就钻心的疼,他又冷又饿,汗水在额头上结了冰,在雪原上与一头身形巨大的狼狭路相逢。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与灰狼对视的双眼因为睁着太久而酸涩发疼。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要么在冰天雪地里冻死,要么被这头狼咬死。
他深深吸进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猛地动了。
灰狼龇牙低低咆哮一声,同时跃了起来!
掀起的雪浪迷惑了双方的视野,灰狼高高跃起,却发现那个人类不见了。
他用还健全的右腿猛一蹬地,拖着身体向右边拼命一滚,那头灰白皮毛的畜生果然傻乎乎地扑到他刚才的位置,因为被戏弄而发出愤怒的嚎叫。
“过来啊。”他呼哧呼哧喘着气,露出一个发狠的笑。
灰狼用爪子刨着雪,后腿猛然一蹬——
他没再躲开,野兽沉重而腥臊的躯体压上来时,他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挤出来了,尖利森白的狼牙对着他的咽喉狠狠咬下,他咬牙闷哼着伸出左手格挡!
左手臂上传来撕裂的剧痛反而让他的大脑愈发清醒,就在血肉撕咬声中,他右手用力按下手腕上的机括,将弹出来的森然尖刃狠狠向巨狼的喉管上扎去!
“裴——昭——”
呼啸席卷的风里,男人的怒吼远远传来。
***
看到那头狼扑到裴昭的身上时,谢辞的心都快停跳了。
他毫不犹豫地在飞驰的马背上松开缰绳,抽箭、拉弓,激射而出——
谢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摔下来,什么形象也顾不得了,大步冲向那头狼的尸体。
他的箭又准又狠地钉进了灰狼的脑袋,那具庞然大物的尸体了无生机地趴在雪地上,而裴昭,裴昭……
谢辞用力掀开狼尸,底下那个浑身浴血的人几乎叫谢辞魂飞魄散。
“小狗,小狗……”
谢辞跪下去抱他的身体,惶急地叫他的名字,双手止不住地哆嗦。
那张血糊巴拉的脸上,闭着的眼睛忽然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露出一双狼一样的幽绿色眸子。
“我杀了它。”裴昭抬了抬脱力的右手,腕子上的袖里剑沾满温热猩红的狼血,很快结起一层冰。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眼底涌动着一片兴奋的浓绿。
谢辞满腔担心害怕瞬间变成和大雪一样的温度,沸腾的怒火从冰层下咆哮而出。
“你他妈,你个臭小子……”
谢辞怒极反笑,他一把松开裴昭然后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视这个作死的家伙,怒吼道:“你给我滚起来!”
***
“将军放心,世子无甚大碍,左手的咬伤并未伤及经脉骨头,左腿胫骨只是骨裂,世子还年轻,养个把月便能大好了。”
军医给裴昭的左腿固定好夹板,笑呵呵地拍了拍,道:“世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将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尚没有徒手和野狼搏斗过呐!”
“他徒手个屁!”谢辞深吸一口气,硬憋出一个笑脸,“孟军医,麻烦您了。”
帐篷里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送走老军医后,谢辞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心里一波一波地拱火,尤其在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崽子苍白的脸色时,火气就更旺了。
“说说吧,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干什么?”谢辞寒声问道。
裴昭面无表情地动了动眼珠,含糊回答:“打猎。”
“打猎?”谢辞用力捏了一把眉心,脑袋突突地疼,“这种天气?这个日子?你一个人,跑到关外去打猎?”
他其实是追着猎物去的,不知不觉就跑远了。但这句话太长了,他说不出来,而且总有种说出来舅舅会更生气的感觉。
谢辞困兽似的在帐篷里来回绕圈,有点崩溃:“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缺胳膊断腿了怎么办?万一回不来怎么办?你哪来那么大胆子一个人到雪原上去的!”
“有小红星。”裴昭低声反驳。小红星就是他的马,那可是个好伙计。
谢辞没想到裴小狗现在竟然敢噎他了,顿时一怒三尺高,“裴昭!”
帐篷的门帘突然被掀开,风雪卷着寒气,一道声音在门边响起:“将军,世子。”
谢辞回头一看,竟是娃娃脸清风,双手稳稳捧着一个瓦罐,笑嘻嘻地从门外钻了进来。
谢辞清了清嗓子道:“何事?”
清风快步走过来,把瓦罐往榻边的小几上一放,揣手轻快道:“将军,这是先生亲手熬的牛骨汤,里头放了药材,给世子补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