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眼中杀意的阴翳涟漪似的晃荡了几圈,锋利如刀的薄刃竟突然软化了下来。
他望着徐行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困惑的温柔。
但只一个转瞬,周北南的神情便又狰狞起来:“……你想做什么?”
——他在对他体内尚存一线理智的、真正的周北南说话。
徐行之立时抓住了一线希望,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喊:“北南,把他从你的身体里赶出去!别叫他控制你!北南!”
厉鬼周北南露出了不屑的狞笑,口唇往两边咧去,几乎要生生裂开。
他举起钢炼长枪,将雪亮的锋刃对准了徐行之的心脏。
徐行之已是退无可退,但仍不肯放弃:“想想阿望!想想小弦儿……还有小陆!想想看你是谁!你是周北南!你——”
徐行之话音尚未下落,孟重光便骤然闪身挡护在了他身前。
他丝毫不与周北南分辩,手心已然聚起了一脉红光,锁定了周北南位于额头的鬼核!
鬼核也即魂核,是鬼魂全身上下最脆弱的部分,若是受了孟重光这一击,周北南必死无疑!
徐行之睁大了眼睛:“……别!”
周北南撕心裂肺地仰天长啸一声,在孟重光即将出手时,竟硬生生将长枪的枪刃瞬间倒转过来,直直插入了他右肩的琵琶骨!
枪刃径直穿刺入体,骨头的炸裂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厉鬼周北南不防会被原本的周北南夺回身体,琵琶骨受了这一击,体内经脉流转骤止,想脱身逃遁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发狂地痛声大骂体内的另一个周北南:“你这个废物!”
孟重光掌心红光威势陡收了七分,但方向依然不改分毫,直冲周北南鬼核。
即使是那厉鬼也经不起这样的冲击,登时昏死过去,然而真正的周北南竟还尚存了一丝神志。
他向前跪倒在地,咳嗽不止,那柄钢炼长枪支在地面之上,将他的身体与地面拼成了一个三角形。
作者有话要说: 他喃喃地唤道:“……行,行之……”
徐行之不顾伤口仍在流血,膝行上前,托住周北南肩膀:“在呢。”
周北南微微笑开了:“承认不承认……老子认真起来可比你厉害多了……”
徐行之咬紧牙关,笑道:“当然,当然。”
在剧痛和昏眩中,周北南一口温热直接喷了出来,濡湿了徐行之的肩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别让陆御九看见我这样……他又要哭,哭起来怪麻烦的……”
话未说完,他便枕靠着徐行之的肩膀,没了意识。
第37章 鬼面秘密
周北南昏厥六日未醒,期间陆御九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枯守在他身边。
能碰到鬼奴的唯有鬼主,元如昼亦无法对周北南施以治疗,因而周北南的一切伤势均由陆御九照料。
徐行之尽管陪侍在旁,却也没办法替陆御九分担些什么。
第六日时,徐行之醒来一早便去探望周北南,正巧看到陆御九将常年戴在脸上的厉鬼面具摘下放在一边,不住擦眼睛,肩膀上下抽动。
徐行之在身上掏掏,摸出了一张昨日被元如昼拿去洗过的手帕,叠了一叠,朝他走去。
听到脚步声,陆御九慌忙捧起那半副假面盖住脸,才肯扭过头来。
他艰难吞咽了好几声,才把哭泣声咽下去:“……徐师兄。”
徐行之说:“别哭了,伤眼睛。”
“我没哭。”陆御九为了表现这一点,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徐行之走到近旁,把手帕交在他手上:“好好,没哭。”
他在陆御九身侧坐下,坐姿一如既往地不正经,左腿盘在身前,右腿架起,右肘压在右膝上,望着昏睡的周北南,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御九刚想跪直,徐行之就有点蛮横地按住了他的脑袋,把那张假面连带着他的脑袋一道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还特意矮下一点身体,好迎合陆御九的身高。
陆御九有点懵,在徐行之怀里蹭了蹭,话音里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徐师兄?”
徐行之轻咳一声,用木手轻轻抵在他浓密的发间,贴在他耳边说:“……没人听得见。他们都睡着呢,想哭就哭,徐师兄不笑话你。”
陆御九顿了一顿,一把揪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又强自忍耐了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痛到骨头里的饮泣。
当啷——
陆御九还没来得及戴正的鬼面从他脸上掉落在地。
徐行之由他靠着哭去,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的抽泣声才渐渐停止。
徐行之把从刚才起就藏在右手掌心的琉璃纸剥开,从里面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塞进陆御九嘴里。
陆御九含了一会儿,才品出嘴里是什么味道:“……糖?”
徐行之应道:“……嗯。”
南狸死后几日,他手下的鬼奴也都各自解散,虎跳涧变为一座空荡荡的死人谷。为了寻找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周望等人搜遍了虎跳涧上下,也没找到钥匙碎片在何处。
最后,还是徐行之在叶补衣空了的锁魂玉壶内发现了被镶上石坠、制成挂饰的钥匙碎片。
徐行之读过叶补衣的回忆。
当年,南狸把叶补衣骗回去的理由,是在虎跳涧里有一处可安葬他陌生道友的风水宝地。
徐行之当时便觉得古怪:蛮荒贫瘠,几乎不存在水草丰茂之处,花蜜都是苦涩的,这所谓的风水宝地又是何来头?
在南狸死后,他还特意去虎跳涧的那片湖泊附近瞧了瞧,发现那里已是林木萧萧,兔走鼠窜,湖泊已干,满池皲裂,整座湖泊像是被抽去了生命似的,萧瑟如死。
不过他特意尝了尝附近丛生的几朵野花花蕊,发现竟还有些甜意。这至少证明,以前此处的确是丰饶过的。
而在回味整理叶补衣的记忆时,徐行之注意到,南叶二人常在那片湖泊里玩丢拣物品的游戏。曾有一次,小道士叶补衣从湖里捞起了一块奇怪的发光碎片,南狸不以为然,将它制成宝链,送给了叶补衣。
叶补衣很喜欢那条项链,日日佩戴在身,直到和南狸分道扬镳那日,他才将链子除下。
叶补衣死后,南狸便将项链放入了锁有叶补衣残魂的玉壶,权作陪伴。
那钥匙碎片是灵性之物,也许正是因为当年坠入湖泊,方才养就了这么一番世外桃源的水土;碎片一离,此处就重归恶土。
这个推测相对来说较为合理,但徐行之却隐隐觉得某处有些不合理,只是说不出来这种感受具体源自于哪里。
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徐行之也不继续去钻牛角尖,权且将这点莫名的怀疑记在心中。
在离开虎跳涧枯湖前,徐行之将附近几十株将死的花都摘了,汲干花蜜,做了四颗花蜜糖。
一颗自然是给孟重光,两颗他分别给了曲驰和周望,剩下一颗他揣在怀里,原本是想等周北南醒了给他吃,但眼见陆御九这么难过,徐行之一时心软,就把糖给了他。
徐行之问:“好吃吗?”
陆御九含着糖,含含糊糊地:“曲师兄他有吗……”
一提这事儿徐行之就觉得好笑:“昨夜我把糖拿回来就分给曲驰,谁晓得他不舍得吃,舔都不肯舔一口,趁陶闲睡觉时塞到陶闲嘴里去了,差点把陶闲呛着。”
徐行之谈起曲驰时,口吻自然熟稔得如同在谈论多年老友。
陆御九软声道:“谢谢徐师兄……”
“想谢谢徐师兄就别哭了。”徐行之说,“徐师兄内衣都湿了。”
陆御九不好意思了,快速抬起脸来,拿手背卖力地去蹭徐行之肩膀上湿掉的那一团。
等他意识到自己忘了戴面具时,惊慌地抬眼一看,却见徐行之已经先于他闭紧了眼睛。
他体贴地催促道:“快戴上吧。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徐行之想象中,陆御九应该是遭遇了什么横祸,毁了容貌,方才戴了那么一副唬人的面具,权作遮挡。
陆御九既然不想叫旁人瞧见自己的脸,那么自己何须因为无谓的好奇心去窥探他呢?
等了一会儿,他才等来陆御九带着轻微哭腔的声音:“徐师兄……”
徐行之以为陆御九已戴上了面具,便睁开了眼来。
旋即,他倒吸一口冷气,只说出一个“你”字,便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陆御九没有戴上面具。
然而在鬼面之下的却不是徐行之想象中枯朽腐败的伤疤,而是一张清秀过分、毫无疮疤的娃娃脸。
陆御九的眼睛生得很圆,哭肿起来后更是红得小桃子似的可爱,脸肉又白又软,看上去活像是一只被抢了过冬板栗而难过的小松鼠。
徐行之回过神来:“……你脸上没伤?”
陆御九怯怯地摇头。
徐行之想不通了:“那为何要戴面具?”
陆御九抿一抿唇,重新将面具戴好,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在徐行之面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在清凉谷修行这些年,我本领低微,悟性也是一般,但偏在参悟鬼道上有了些造诣。进入蛮荒后,我若是仍秉持所修仙道,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于是我弃了仙道,专心研习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