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含着小半颗糖葫芦,在口里抿过许久,才缓缓咽下。
“……好酸。”曲驰低下头来,额前的碎发垂下。
“我不想要糖葫芦了,我想要他回来。”
周望舌根一酸,还没来得及落下泪来,就见曲驰松开手,殷红红果落于地面,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地向一边歪去,被林好信接了个正着。
他一摸曲驰掌心便觉不对,手背往曲驰额头一探,惊得他立即便把手缩了回来:“……师兄是何时开始发烧的?”
远远望见清凉谷时,徐行之已经感知出,九枝灯并未遣人占据清凉谷。此地已空,不知道已无人烟多少载,其中草风戛语,走鼠乱窜,荒凉萧索之意不可尽数。
徐行之来到谷前,残碑上爬满的藤蔓已枯,他三两下将其扯开,以掌心抹去其上苔藓,才勉强能从雨打风吹的痕迹中辨出一个拦腰截断的“清”字。
陆御九站在昔日谷口,迈步欲进,却怕一脚踏痛故园泥土,只好扶住枯朽的大门,深吸几口气,正欲进去,却听得徐行之厉声喝了一声:“谁?!”
陆御九没被吓到,倒是那藏在暗处的人吓了一跳,先推了一捆柴出来防身,随即才探了个虎头虎脑的脑壳出来。
不等徐行之发问,那打柴小童先稚声问:“你们来这里做甚?”
确认他并无灵力,徐行之才走至他身前,半蹲下身:“我们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小童认真道,“这里闹鬼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陆·鬼王·御九上线。
第101章 鬼哭之日
“……鬼?”
打柴小童瞧着他们眼生, 便挺一挺胸脯,做出一副主人翁模样:“这都不晓得,你们是外来客吧?”
徐行之往残石上一靠:“外来客又如何?这里的鬼难不成还欺生?”
见徐行之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小童像是被冒犯了似的, 强调道:“这里的鬼可凶着呢, 你们要是来偷东西, 会被鬼咬。”
“你不怕?”
“我怕什么?”谈及此, 小童神情颇为骄傲, “我认得他们。我爹说到谷中打柴,用不着拜神,供香多拜拜这谷中群鬼就成。我和我爹每年都来给他们上供。他们可灵着呢,有一次我打柴, 天黑得早,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还有两只穿青衣的鬼给我点灯呢。”
话音未落,陆御九朝向小童砰地一声跪了下去, 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小童显然习惯应付鬼, 却很不懂该怎么应付人, 眼看着那戴面具的人一句话不说,直挺挺朝自己下拜, 吓得把夸耀的话一股脑儿全咽了,拎起一捆柴跑出好几步,躲在松树后,露出张惊慌失措的粗糙小脸:“完啦, 中邪啦。”
虽不知为何大白天这些野鬼也会外出游荡,小童还是鼓足了勇气,放开喉咙喊道:“……你们别吓唬他啊。他们还没进去呢!”
徐行之走上前,除去外袍,不由分说地盖在了低着头正欲起身的陆御九的脑袋上,扶着他站稳了,才转头对那善心又骄傲的小柴童道:“谢了。”
说罢,他便单手扶着矮小的陆御九,一脚跨进了败落的谷门。
“哎哎唉唉!”那小童发出牙痛似的喊叫,“你们要是死了我可不管啊。”
徐行之回头去抿唇一乐:“没事儿,我们这边人头熟。”
怀里的青年自从靠在徐行之身上之后便一直在颤抖,由得徐行之一路黑灯瞎火地把他引进门去。
“……说哭就哭啊。”徐行之无奈轻笑,轻揉着陆御九僵硬的肩膀,又拿木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腰板打直了。”
陆御九与他迈过荒草萋萋的广场。谷中多雾,在凄凉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凄迷,铺设的青砖缝里曲曲弯弯地涌出青黄相接的细茬,于其间惊出了一只青翠的大蚱蜢,一路好奇地尾随着两名陌生访客进了正殿。
正殿大门吱吱呀呀地洞开,太阳艰难地穿破雾层,投入两三方被窗棂切割得齐齐整整的薄光。
接下来,二人踏遍了清凉谷的角角落落。
烛残漏断,河丘触目,满谷孤魂,就这般货与云烟。
兜转一圈,二人重新来到主殿之前。
坐在阶前,陆御九双手抱膝,肩上还披着徐行之的外袍:“徐师兄。我当初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入谷的。”
“讲过。”
……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鬼修,为着不拖累自己年轻的小姨母,独自扛着包袱,离家出走。
“那是一个春天。”陆御九把自己浸入了回忆,连声音都染上了春天的色彩,“我走啊走,走到此处歇脚,远远看到‘清凉谷’三字,只觉名字动听,草木漂亮,就想,这里真好啊,有雾,有花,有树,还有好多好多人,就像一个家。”
徐行之笑了,因为规矩严苛的清凉谷,其实是四门之中最不像家的地方。
陆御九也笑了:“我当初入谷,是第两千零五十名弟子。现而今却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
徐行之注视着弥散流转的薄雾,轻声道:“活着就很好。”
“活着的人该给他们立碑。”陆御九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握紧了,“他们没有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埋在哪里。”
“谁说的?”徐行之轻声道,“他们的碑不就在这儿呢吗。”
……顶天立地的,就在他身边。
见陆御九一时没能领悟他的意思,徐行之站起身来,探手入他怀中,取出了那本陆御九一笔笔抄录出的清凉谷名册。
他翻了两页,低头问陆御九:“现在什么时辰了?”
陆御九茫然片刻,望向殿侧的日晷仪,不甚熟练地从自己已撂下十三年的知识中判断出现在的时辰:“午时将至。”
“雪尘跟我说过,清凉谷每日不定时清点人员,晨会、午会、晚会。”徐行之将名册拍至陆御九胸口,“……今日,午会点名。”
陆御九惶恐:“徐,徐师兄,我……”
徐行之并不理会他的惶恐:“你是谁?”
“我……”
徐行之以扇柄压住他的额发,敛去面上厉声道:“我问你,你是何人?”
“我是……”陆御九深吸一口气,“陆御九。”
“陆御九又是何人?”
陆御九眼中星星点点地闪出决然之色,挣开徐行之的压制,倒行两步,撩袍以清凉谷礼仪相拜:“在下清凉谷下级弟子陆御九!”
“你可有继承上一任清凉谷大师兄温雪尘遗志?”
陆御九眼含热泪:“是!”
“温雪尘因护派而死,其遗志未遂,谁应该替他完成此志?!”
“……”
陆御九浑身发麻,抱紧的双拳微微颤抖,一时失声,有口难言。
徐行之断喝一声:“我问你,是谁?”
陆御九猛然一咬舌尖,鲜血在他舌尖弥漫开来,将他的灵台冲至一片空明:“陆御九!”
徐行之一拂袖:“陆御九,点名!”
抛去木簪,解去外袍,陆御九将精心藏了多年的清凉谷袍服整理得平整洁净,手捧名册,步步踏上高台之中,一挥长袖,便有密云叠然而至,将天光尽数掩去。
那孩子面貌、孩子体量的青年站在高台之上,张臂吟唱鬼族咒语,袍服被灵力激荡,呈烈烈如火之势:“——清凉谷诸弟子,来!!”
失了天日之后,谷内登时骚动起来,烟枕寒流,凉气纵生,惹得徐行之打了个抖。
陆御九形单影只地站在台上,高声呼啸:“温雪尘!”
按四门约定俗成的点名习惯,首徒名姓永远是放在第一顺位,陆御九把这三个字咬得荡气回肠、回声阵阵,仿佛是想教那卧于蛮荒黄沙之下的人也能听见。
他寂然半晌,无人相应。
于是,陆御九沉了气息,喊了下一人的名字:“解心远!”
他的声音旷然如海的广场上激起层层回音,但还未及落下,就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铿然相应:“是!”
埋首于名册间的陆御九豁然抬头。
广场间像是瞬间洒满了千万点萤火,一个个透明的影像排成陆御九再熟悉不过的方阵,盘腿坐于殿前荒草之上,一双双眼睛近乎温柔地注视着那矮个子的青年。
陆御九的身体与捧名册的手一齐在抖。他颤着一把哭腔,哑声唤道:“江元日!”
“是!”
“吴长松!”
“是。”
“杨麟!”
徐行之柔情地看着那些鬼魂,周身寒冷,但一颗心却砰砰地跳得极快。
两千六百八十七个人名,足足两千六百八十七人。
普普通通的下级弟子陆御九,几乎可以被所有师兄差使的小跑腿陆御九,是怀着怎样炽烈的爱和深情,才能记下这些人的名字的呢?
徐行之不得而知,只知道陆御九这些年作为清凉谷中唯一一个活着的人,是把整座谷都背在了身上。
点完最后一个人名,陆御九终究是气力难支,名册啪的一声跌落下台。
他向前跪倒在地,掩面啜泣,口中低喃:“师兄,师兄,陆御九回家了……回来了……”
刚才第一个应声的解心远飘飘荡荡地来到台上,看着哭得不像样的陆御九,严厉地呵斥:“哭什么,不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