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饮着同一条河或同一口井的水,吃着同一个粮行的救济粮,有的发热呕吐,有的却胖了三斤。
荀宇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他的思路就错了,可对的思路是什么,他却没有一点头绪。
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城外榜文上的赏金越来越高,整个尹州上空笼罩着浓稠的死气。无数人陷入恐慌与咒骂之中,“天罚齐国”的传言一时甚嚣尘上。
不过几天时间,刘信的胡子捋掉了大半,巩梵和荆楚干了数架,连床都打散了一回……
就在荀宇一筹莫展的时候,城外久无动静的榜文终于被揭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揭榜的是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
第55章 五十五只小傻瓜
女人挽着最寻常的妇人发髻,颜色普通,五官只能说清秀,一身粗布素衣,浆洗的很干净。她手上牵着两个男娃,约莫七八岁,长相一模一样,应该是孪生子,正好奇的四处打量。
女人有些拘谨地站着,脸上却没有见到王爷大官的惶恐,荀宇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她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是你揭了榜文?”
女人清楚荀宇的身份,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行礼回话,只得点点头,“是民妇。”
“你是哪里人氏?”
“民妇是江南郡梧桐县观潮镇上柳村人氏,夫家姓陈,王爷唤我陈氏便可。”
“你懂岐黄之术?”本朝民风虽较前朝更为开放,却也没有到允许女子出门行医的地步。
陈氏摇头。
荀宇失望,他还以为能见识到现实版的《女神医XXX传》。
“你有祖传医方?”常有隐世高人留下绝世秘籍,那留一两个医方也是可能的。
陈氏再摇头。
荀宇有些恼了,“那你有何本事治好瘟疫?”
“民妇不懂医术,也没有医方——”见在座的人脸色都沉郁起来,陈氏也有些忐忑,连忙道,“不过我知道瘟疫是怎么传染的。”
“难道不是因为邪气横生?”邪气入体,血脉不能畅行,人自然会出问题。这是王留春和各位太医最后给出的答案。
陈氏没说是与不是,反问道,“那邪气是如何产生的?”
“这?”
邪气是晦气,是天人失衡的浊气,是许多疾病的病因,这都是先人对邪气的总结。
可邪气是具体怎么产生的?好像从未有定论。
荀宇不懂就问,“那你知道吗?”
陈氏看他“不耻下问”,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是好奇,一点也没有皇家贵胄的威严冷酷,浑身的拘谨一下子就去了大半,甚至忍不住泛出慈母般的笑容,柔声道,“王爷,你知道为什么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吗?”
“为什么?”荀宇还真不知道,他歪在椅子上的身体瞬间坐直,等着听下文。
“大灾过后,必有尸骨成山。尸体腐烂衰败,向外释放一些有毒有害的东西,就是王爷刚才所说的邪气。腐肉融进泥土,渗入水体,百姓喝了这样的水自然会生病。”
陈氏说的轻松,除了巩荆两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其他人脸上却是一言难尽,“腐肉融进泥土,渗入水体”,他们岂不是喝了泡过尸体的水?
“呕——”荀宇苍白着脸色干呕出来。
陈氏还继续撒盐,“王爷不用担心,只要把水烧开了再喝就不会有大问题。”
“……”他在意的是这个吗?好吧,听了这话他的确放心许多,可还是很恶心啊!
刘信他们也松了口气,九州王脾胃虚弱不能喝生水,他们沾光喝了十数天的开水,当时还觉得寡淡无味,现在倒该烧香庆幸了。
“尹州的水灾也是如此。被洪水刮走的人和牲畜烂在河里,邪气渗入地下,污染了水井……许多百姓舍不得柴火,有喝生水的习惯,喝多了邪气入体,身体弱的人扛不住就病倒了。”
“原来如此。”荀宇不自觉地点头,“这么说来,只要令全州的百姓喝开水就能遏制瘟疫了?”
这也太荒唐了吧。
陈氏却真的点头,“这只是其一,最好让大夫配上药撒在井里杀……杀死邪气,还要让人们小心老鼠和蚊子。”
把药撒在井里他懂,可以一劳永逸。可这关老鼠和蚊子什么事呢?
陈氏提示他,“王爷有没有发现住在水边的人家更容易患上瘟疫,还有即便没有遭灾、没有流民的地方也有人感染了瘟疫?”
有吗?荀宇看向刘信。
刘信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四郡之中,江南郡的疫情最严重,它也的确坐落在河的两岸,但他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没有受灾的地方确实有人感染了瘟疫,不过有没有流民去过却不好肯定了。
荀宇回头,再看向陈氏。
陈氏不再卖关子,直接为他解惑,“老鼠会通过噬咬传播鼠疫,蚊子能通过叮咬传播疟疾。蚊子的幼虫在水里孵化,住在水边的人家最容易遭灾。它们吸食疫病患者的血液,再传给其他正常的人……”
“……”
老鼠和蚊子能让人染上瘟疫?蚊子的幼虫在水里孵化?这些都太超出荀宇的想象了。
“也许这位夫人说的是真的。”王留春突然开口,“下官之前在一个病人身上看到过啃咬的痕迹,只是当时不多想。”
“……”其实荀宇心里也是信了八分的,只是——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邪气一事,荀宇还能勉强解释为她观察细致,可鼠疫、疟疾,一听就不是普通农妇能想出来的病名。
“民妇七年前掉进河里,之后昏迷了三日,梦到许多奇怪的事情……”
陈氏垂下眼睑,荀宇不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真假,不过想到自己身体里鬼一样的系统,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了。
刘信等人接受的更快。神佛示警,古来有之。这陈氏能有此机缘,说不得是有造化的人,可惜已为人妇,要不然……
荀宇不知道有人在打他后院儿的主意。他敛了神色,“本王明白了,你先住在州衙,不用牵挂家里,本王会派人去传口信。”
“……”陈氏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哀色,“不用麻烦了,家中只剩下我们母子三人了。”
“……”荀宇一愣,心里闪过各种猜测,面上却没有露出一分,“如此就安心住下吧,若是你的法子有效,本王必会重赏。”
“谢王爷。”陈氏又变回原来拘谨的样子,好像刚刚谈吐流畅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
陈氏母子三人跟着侍女出去了。
刘信先开口,“这女人不像农妇。”
见了王爷没有一丝小民该有的惶恐,谈吐自然,思维清晰,她的腰虽然弯了下去,可她的脊背却始终挺直。
还有她牵着的两个孩子,虽然一直好奇地打量,眼神几番落在盘里的吃食上,却只吮着手指眼巴巴的望着,一点也不哭闹磨人。
“她说的或可一试。”
王留春没想这么多,他被陈氏新奇的说法打开了思路,正琢磨着该用什么药杀死水里的邪气,该怎么样验证防治鼠疫、疟疾。
“先按她说的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了,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
众人都领命下去了,荀宇回想着陈氏身上的诡异之处,“昕辰,去查查她。”
但愿这天上掉下的馅儿饼没藏毒!
……
井中投药、灭蚊捉鼠都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陈氏的生平倒是很快摆在了荀宇的桌案上。
陈氏,娘家姓林,名晓芬。生于上柳村,齐元四年,年二十四。十六岁嫁进梧桐县首富陈家,给陈家嫡长子陈沅冲喜。一月后,陈沅奸/淫庶母,净身出户。夫妻二人回到上柳村,陈氏去河边浣衣时不慎落水,昏迷三日后才醒来。
在这之后,陈沅的身体逐渐康复。次年,陈氏生了一对孪生儿子。一家四口平淡幸福的生活着,直到尹州大水,陈沅为了救他们母子被洪水冲走,陈氏带着儿子艰难度日。
荀宇看完,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感叹,“原来是一个被逼冲喜的小可怜,劝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励志故事。”
昕辰闻言,眼角一抽,忍不住道,“王爷,事实上是一个被继母陷害的可怜嫡长子和一个嫌贫爱富终悔悟的平凡农家女的爱情故事。”
“哦?”荀宇顿时来了兴趣,两眼发光的看着他。
“咳咳。”昕辰呛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给他家王爷讲故事。
其实纸上写的都是真的,只是有许多细节被省略了。
比如陈氏不是被逼冲喜,而是自愿的。
上柳村林家,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话说庄户人家,大多数都看重儿子,儿子能干活,儿子能养老,对待儿女不能一碗水端平也情有可原。可很少有人像林家这样压根不把女儿当人看的。
林家有三儿三女。大女儿在大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被卖掉了,卖给一个年俞五十的老员外做小妾,不久被折磨死了。二女儿在二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被卖掉了,卖给一家经营暗/娼的馆子,不久得了烂病自尽了。
三女儿,也就是林晓芬,眼看着三哥要娶媳妇儿了,就自己把自己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