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潜之一字未发,只是干脆利落地挥剑,前行。傅明默默跟随,帮着清理人口。他已经习惯这个世界的杀戮行为,刀口落在活人身上,和切割死肉毫无区别。
一切皆为虚假,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除了纪潜之。
在傅明眼中,真正从书里活过来的人,只有纪潜之。
他抽回染血长刀,抬头望向纪潜之的背影。漆黑的发,黯淡的衣,却是世间最鲜亮的色彩。
两人不声不响,走过巷道,穿过一道道拱门,踩踏着不知是魔教还是武林正道的尸体。他们看见被烧成空壳的重花殿,殿前竖着的长杆上,悬挂了两颗人头。相似的枯槁面容,阴森可怖,紧紧相依。他们也看见狼藉遍地的软香阁,珍宝尽失,床铺坍塌,碎裂的屏风上倒伏着侍女的尸体。
寂静的刑堂。
破败的练功小院。
……
直至再也听不见人声,傅明终于确信,今夜的杀戮走到了终结。两人均是疲累不堪,身上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谁的血和残渣。
由始至终,傅明没见到一个魔教的活人,看来武林盟主手段同样狠厉。
为了开启新的江湖,这是必须做的事。方何没有错,可惜纪潜之不死,他犯下的杀孽就没有任何意义。
傅明跟着纪潜之踏进一处露天庭园。四面回廊环绕,遮掩着精巧的连排房屋。漫天星光洒落下来,周遭建筑都笼着朦胧的纱。这景色似曾相识,隐约勾起傅明回忆。
去年,借着程家晏的机缘,他被白枭错绑到魔教,在这间庭院三人共饮。也正是在这里,恢复记忆的他与纪潜之交谈,第一次乱了心神。
现如今,庭院里没有酒宴,也没有昏黄的灯笼火光。地上到处都是胡乱摆放的酒坛,有开了盖的,裂口子的,或者直接摔成了碎片。珍藏的酒液渗入草皮,与土腥气混合起来,酿成刺鼻浓烈的酒味儿。此处房间直通酒窖,想必是武林的人搬运过酒水。
傅明抬目远望,前方长廊里漂浮着一团模糊白影,似是夜间的雾气,又像星光映在窗棂的倒影。两人走了没几步,却见那团白影动了,轻飘飘地越出回廊,落在草地间,展露出真实的样貌。
——是白枭。
衣衫破烂,身上沾着斑斑血迹,脸色依旧冷冽的白枭。
“教主。”
她开口,声音沙哑粗砺,与明华无甚两样。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明华也是。”
“教里的叛徒,余党,死士……都在等你回来。”
“可是你始终没有来。”白枭盯着纪潜之,眼睛似乎在笑,却有盈盈水光。“大难当头,你弃魔教于不顾。就连那对疯子兄弟,都不会做出如此行径。教主,不……纪淮,从头到尾,这地方只是你用来复仇的棋子么?”
面对白枭的质问,纪潜之什么也没说。
白枭垂下眼睑,低声道:“我去给明华收尸。纪公子自便罢。”
说罢,她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路过纪潜之身侧时,没有半分留恋。傅明目光微转,发觉她的右腿几乎被鲜血浸透,大腿外侧的伤口并未包扎好,在星光下显露出狰狞的模样。皮肉翻转,白骨森森。
在纪潜之外出的这段时间里,魔教究竟经历了什么,傅明想象不出。书里的实时进度也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没有详细记述。
他看着白枭走出庭院,心想,这个人大概和程家晏一样,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了。
纪潜之从地上拎起个酒坛,灌了几口。只听啪嚓一声,坛子从手中脱落,砸成一堆碎片。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形微晃。傅明想要搀扶,但纪潜之做了个拒绝的动作,用剑尖撑着地面,一步步走到长廊,转身坐在围栏上。
他的脸上依旧淡淡的,漆黑眼珠缓缓移动,看着面前颓然荒凉的庭院。
末了,他问傅明:“这就算结束了?”
傅明想说,事情还没完,武林盟主找不见纪潜之,又无法与留守魔教的人取得联络,肯定会杀回来。只要纪潜之不死,这场浩大的恩仇永远没有结束。
但他稍作停顿,嗯了一声,说:“都结束了。”
纪潜之听到傅明说的话,终于慢慢笑了起来。
在禁林前,白枭对着明华的尸体看了很久。
早些时候,她释放双子,从禁林出来,外头已经打成一片。她撑了片刻,实在体力不支,半跪在地,眼看周围刀剑朝自己砍下,却疲于躲避。哪知明华挡在身前,替她拦下所有利刃。温热液体滴滴答答,落了一脸。
明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让她逃。除此之外,再无言语。
这个大块头的傻子,结巴,看不见东西的瞎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围着她打转。做事永远简单粗暴,骨子里藏着杀性,是个她根本瞧不上的莽夫。
直到最后,也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可笑的情愫。
白枭伸手,将明华身上的刀枪一根根拔除,把尸体放置在地。接着,她开始挖坑,用刀,用剑,以及染成红色的双手。大约半个钟头后,坑穴总算到了能够容纳人的深度。她拽着明华的肩膀,把人拖进坑里,用土掩盖好。
没立墓碑,亦无悼词。
处理完后事,白枭往回走。路上处处都是尸体,在夜色里展现出地狱般的光景。她身形蹒跚地走着,路过重花殿时,抬头望见长杆悬挂的两颗首级,便取下来,以外衫缠裹。
随后,她独自一人走在尸横遍野的道上,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75章 六十七
六十七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
漫长到无法分辨时辰。
天上没有月亮,空气里没有风。北霄派在道上架起的火把渐渐熄灭,连那暗红的幽光也沉入黑暗中去了。
纪潜之坐在屋顶喝酒。清冷星光映照缁衣,显得此人愈发孤寂。
早些时候,他杀死了最后的仇人聂常海。魔教消亡,白枭辞别,他也不再是教主。仇恨与责任不复存在,昔日的纪潜之几乎只剩个华美的空壳,全凭最后的一丁点儿希冀,吊着活命的半口气。
而这希冀便是傅明。
傅明看得清楚,也早就料到了结局。他站在庭院里,主动向乐谷提出了连接请求。线路被接通后,两人都没说话。
沉默许久,还是乐谷率先开口。
“我想你也该联络我了。”
这声音不情不愿,听起来很是低落。“刚刚我还和自己打赌,如果你再不找我,就强制断开程序连接,把你从营养仓里揪出来暴揍。”
按乐谷的性格,这种事的确做得出来。傅明笑笑,接了一句:“看来我的时间卡得不错。”
“不错个鬼——”乐谷声调拔高,又硬生生忍了回去。“我看得到梗概进度,你他妈到底打算呆多久?难不成还想在里头养老?”
傅明不置可否。
“虚拟复原世界随时可能停止运行,傅明,你在玩命。就为了个假人,被捏造出来的不值钱的玩意儿,把自己搭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更何况那就是个疯子,精神扭曲的偏执狂!”
“也许我真的有病。”傅明仰头望着纪潜之,低声说道。“其实我明白,纪潜之心里的师兄只是个念想,是经过无数次修饰的美好寄托。他所执着的,早就不是曾经的师兄,也不是如今的我。”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看,他需要我,他依赖我。只有我在,他才能活着。一直以来,我纵容他,帮助他,让他得偿所愿,看他一无所有……现在他只剩我,而我的眼里也只能容纳他。”
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滋味了。
在原来的世界里,傅明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他的生活是冰冷的。苍白,毫无生气。他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即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哀戚发狂。或许乐谷会难过,但这难过随着时间流逝终将淡薄。
遇见纪潜之后,傅明尝到了最真切激烈的情感。而有些东西,一旦接触,就再也放不下了。
“什么才算真实?”傅明问。“对我来说,哪边的世界才是真的?”
“够了……”那头传来重重敲击声,不知乐谷做了什么。“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现在我就去切断连接程序。抱歉,傅明,你会有点儿痛,可能伴随暂时性精神紊乱,不过没关系,不算大影响……”
“乐谷。”
傅明的声音很冷静。“让我留在这里吧。”
乐谷沉默,继而低笑。大约笑了两三分钟,才用一种情绪复杂的语调说道:“傅明,你真残忍。你明知道我不会放任你死,还故意说这种话。对昔日的同事如此心狠,你还有人性吗?”
傅明也笑,坦然接受对方的质问。
“你对我狠,对自己更狠。我算是看透了……”乐谷长声叹息,“总之我帮你改动程序,维持数据运行状态,你爱呆多久呆多久。比起以前那前辈,好歹暂时不用脑死亡。科长那儿,我自己想办法,要是被打骂或扣工资,都算在你头上。庆幸吧,你认识部门里唯一的天才,世上最善良的圣人……”
傅明听着乐谷絮絮叨叨,想起两人初识,他通过书籍管理部门的测试,刚从玻璃舱出来,就被乐谷揽住肩膀,大声寒暄。在后来的日子里,乐谷成为部门里最头痛的自由主义者,但由于其出众的才能,一直未被辞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