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的链子,还好好拴在我手里。你跑不了,也离不开……”
是么?
傅明闭眼微笑,半开玩笑地拉长了调子,回道:“若是我想走,你如何拦得住?去那四海之外,隐蔽处所,无踪也无迹……”
“那我便穷尽所能,上天入地,将你寻回来,斩断腿骨剜去眼睛,使你看不见凡间种种,亦不能自由行动,彻底变成我的物……师兄放心,到时我会做得温柔些,不会让你痛。”
听到此处,傅明真正笑出了声。纪潜之荒唐的话里流淌着冰冷寒意,似利刃刺进心脏,顺着骨骼将自己解剖拆分。快意,恐惧,愉悦,以及些微悲哀的情绪,统统糅杂在一起,填满整具身体,从毛孔中满溢出来。
如此的……
让人满足。
武林大会进行到最后一日,角逐愈发激烈。各家各派都使出了绝活,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直让看客们抚胸顿足,称叹连连。擂台上站着的人偶尔更换,到最后只剩下四个人。
很快,这四个人又变成了两个人。
尚义帮傅远,北霄派方何。
比武的场地更换到正中央的高台上,聂常海宣读完规则后,似是不着意地瞟了纪潜之一眼。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待要仔细回忆,一阵急促而厚重的鼓声响彻天空,他只好匆匆下台,将场地让给比武二人。情绪高亢的观众立刻拥挤而上,将高台围堵得水泄不通,叫嚷着呐喊着,只等台上的人开打。
高手与高手的对决,永远都能让人血脉偾张。
热烈而欢畅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阳泽山,连后院里偷懒的僮仆们也不禁窃窃私语,猜测最终的胜者。
傅明坐在客房里,耳朵里听见隐隐约约的鼓声,心头却毫无波动。他无需依靠原著剧透,也不必查看书籍进度。比武的结果显而易见,没有任何悬念。纪潜之会赢,然后在天下武林人面前,揭露聂常海多年前所犯的罪行,让纪家沉冤得雪。
然后呢?
然后会怎样?
故事绝不可能就此迎来圆满结局——除非这个世界疯了。
有人敲门,打断傅明思绪。
“谁?”
门缝里探进来颗脑袋,黑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在昏暗室内寻见傅明的身影,便笑道。
“大侠,你怎么不去看比武?正到精彩处,错过太可惜。”
傅明略略摇头,避开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来人正是江如,扒在门框上斜站着,既不进来也不出去,笑嘻嘻地说:“没事,难得遇见熟人,就想邀你一同观赛。”她打量着傅明的神色,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大侠总是呆在屋子里,又闷又无趣,不如出门看热闹。听说和方何比武的是你师弟,于情于理,你也应该去看看。”
傅明开口想敷衍几句,话至嘴边却改了主意。
“也罢,是该看一看。”
他起身整理装扮,顺便换掉染血衣衫。江如连忙扭身,躲到门外,直到傅明出来,她才故作豪爽地拍了拍对方肩膀。
“走吧,再迟就赶不及啦。”
傅明颔首,和江如一起前往定乾台。室外光线明亮,刺得他眼前白花花一片,一时有些晕眩。江如情绪挺高,嘴里念叨着武林大会的种种琐事,抱怨自家老头子的管束,接着又说到与傅明相遇的缘分。她自己并没有参加比武,看见傅明在台上打擂,所向披靡,只觉得高兴有趣,实在是件光荣事。
傅明想起昨日种种,淡淡客气道:“昨日多谢你借刀。可惜这刀沾了血,拿着不吉利,以后再还你一把新的。”
“无妨无妨。”江如赶紧摆手,迟疑片刻,又说,“大侠并非故意伤人,遇上这事,心里也不好过……想必大侠也知道,现在外面有很多流言,说你和魔教勾结啦,生性冷血下狠手啦,总归不是好话,千万别在意。”
傅明扯嘴角,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谢谢关心。”
“流言永远是流言,算不得数。大侠曾经对素未相识的我出手相助,又岂是冷血恶毒之人。”
江如抬头望着傅明,眼神清明真挚。“真相如何,我只信大侠亲口说的。你说了,我就帮你澄清,堵住悠悠众口,算是还个人情。”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定乾台。傅明挤在人群中,遥遥望见纪潜之与方何对招,剑如飞鸿。他回头看向江如,笑了笑,坦然说道。
“真相……”
后半截话语被欢呼声淹没。江如只看到傅明嘴唇开合,却没听清他究竟讲了什么。周围的人都在叫嚷,跺脚,挥舞着武器与双手,千百个不同的嗓音嘶吼出相同的内容。
赢了!赢了!
是尚义帮傅远赢了!
傅明指指擂台,抬手告辞,转身向前挤去,很快便消失了踪影。江如垫高了脚尖,试图寻找傅明,但一无所获。
“大侠,大侠啊——”
“你说的真相是什么?”
她扯着嗓子喊叫,没有人回应。在欢腾拥挤的海洋里,她的声音像是细碎而轻柔的气泡,转瞬即逝。
第68章 六十
傅明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突破人墙,来到台前。落败的方何已经退场,纪潜之独自站在高台之上,像一柄出鞘的剑,冰凉而肃杀。而那高悬于顶的“乾坤清明”条幅,在料峭春风中左右拉扯,字迹都变了形,越发辨识不清。
傅明扭头在观众席扫视一圈,找到了面色阴沉的聂常海。旁边还站着几个眉须花白的老人,约莫是武林大会的共同筹办者。或许是没料到这场比武的结果,他们的神情都不太好看,投向纪潜之的目光也带了敌意。
反倒是方何,北霄派的大弟子,一身青衫负剑,步伐轻快地走到聂常海面前,叫了声师父。这是个相貌周正的青年,眉目疏朗神色坦荡,说话时声音洪亮,不含一丝怨怼。
“徒儿学艺不精,让师父失望了……今日一战,实在酣畅淋漓……”
因为隔得远,傅明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言语。方何大约是觉得剑逢知己,不由多发了几句感慨,但聂常海显然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在纪潜之身上,从头到脚,不肯错漏一丝细节。
在观众愈发激烈的欢呼声中,聂常海猛然足底蹬地,飞上台来!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方才的狂欢仿若错觉。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台上面对面站着的二人。好奇的,担忧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表情精彩纷呈,不一而足。
在微妙而安静的气氛里,聂常海摆开架势,缓缓对纪潜之说道。
“老夫来会会你。”
纪潜之没有多话,简单应承道:“好。”
说罢,他松脱手中长剑,嗓音似含笑意:“聂掌门用掌,我也一样,免得被人说欺负老者。”
这话听着有理,实则狂妄,聂常海当即出掌,袭向纪潜之胸膛。
两人就此开打。掌掌生风,步步杀招,引得台下惊呼连连。这已经不是武艺切磋,而是要对方性命了。
虽然不妥,但没人敢提出抗议。况且,如此难得的对决场景,平常人等岂愿错过。有些略懂门道的人,甚至就二人掌法开始讲解,分析得头头是道。万福赌庄也见缝插针,在台下临时开设赌局,四处拉拢人下注买输赢。傅明闲着没事,从袖口摸出两三两碎银,跟着下了注。
一刻钟时间过去了。
聂常海依旧没讨到半分便宜。他的耳膜像要爆炸般咚咚直跳,汗水顺着头皮渗入后颈,细细密密爬满整个脊背。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倾尽全力的比试。只有聂常海自己心里清楚,对方还没有使出全部本领。
是谁?
江湖上的高手他都叫得出名字,唯独眼前的人从未见过。
是谁?
能毫无疲累打到最后一场,擅长用剑又不敢露出真面目的人——
聂常海手指作鹰爪状,与纪潜之几番对招,终于触到黑纱边角,将整个帷帽扯落在地。由于用力过大,对方头顶挽发的簪子也顺势脱落,黑而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掩住半边脸庞。
然而暴露在日光下的半面容颜,足够让聂常海辨认对方身份了。
定乾台重归寂静,说话的人失了言语,下注的人忘记手中银两,无数只眼睛盯着台上的黑衣青年,无法挪开目光。
“纪淮……”
聂常海拉长了语调,像是要把纪潜之的名字狠狠咬碎成渣。他的神情很怪异,掺杂着欢欣与仇恨,五官都失了位,扭曲得不成样子。
“我早该料到是你。”
除了纪淮,没人能胜过自己。
他一生浸淫武学,誓要将掌法练得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带领北霄派统领武林。多年前修炼遭遇瓶颈,恰巧有夏川阁秘传心法相助,帮他渡过难关,最终练成绝世高手。
可是纪家的孽障总能压他一头。
无论是在落马镇,还是在这武林大会的定乾台。
凭什么?他不禁想问,凭什么自己付出终生心血,却不如一个半路学艺的邪道小儿?凭什么正道名门,屡次被魔教羞辱,颜面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