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道这里,笑了,眼角全是细密的纹路,可是容丹桐却看的出,老人真的很高兴。
“那小姑娘的嘴还特甜……”
身为修真者,就算金瑶衣早些年作为贺廷侍女长大,修为低微,也和凡人大为不同。
大概是想着报恩,金瑶衣的伤稍稍好一点,就开始寻找什么事是自己能够做的,转悠一早上后,她发现就劈柴最适合她,花了半个时辰,将柴房堆满后又转悠进了厨房。
以鸡飞狗跳的下场证明了自己不适合这个。
可是宁慧儿不需要她做这些,她开心跟在自己后头的人又多了一个,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金瑶衣就陪着宁慧儿闲逛,从城东跑到城西,从街头走到巷尾。
有一次到了巷尾时,蹦出几个地撇流氓,不待宁慧儿受惊,金瑶衣便一脚踹飞一个,拍了拍手走了回来。
宁慧儿刚要出口的尖叫变成了欢呼。
后来,他们便发现,金瑶衣上天入地简直是无所不能,据她自己所言,她是‘修士’。
宁慧儿对修士极为好奇,整日拉着金瑶衣顽,金瑶衣能够将大石块劈成两半,能够将她抱起来在天上‘飞’,能够同她讲种种修真界的奇闻异事……
然而,金瑶衣待的时间不长,不过两月便离开了宁府,寻找合适门派拜入,临走之前,她送了一串金铃铛给自己的救命恩人,说是随叫随到。
宁慧儿戴上了金铃铛,拉着金瑶衣的手摇啊摇。
在她的眼中,所有的‘修士’都是好人,在她的心中,她被修士的种种神异之处吸引。
“后来呢?”
老人的神色有一瞬间哀凄,多年之后,依旧咬牙切齿:“然后,慧儿就遇到了那个混蛋。”
美人仰慕英雄,亭亭玉立的宁府小姐则仰慕飞天入地的修士。
在老人张罗着给女儿招婿时,宁慧儿见到了能够一招击杀恶鬼的年轻修士。
不用老人说,容丹桐都能猜到怎么回事,可是他却听得极为认真,因为正是那毫不在意凡人的修士和那女子生下了笙莲,他们一个是笙莲的父亲,一个是笙莲的娘亲。
不管怎么说,容丹桐都愿意认真倾听。
“他离开之时,跟慧儿说:你寿命不过百,而我少说能活五百岁,我正当盛年,你说不定已经化为一抔黄土,这便是凡人和修士的区别,你懂了吗?”
老人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无力的哀伤,随后又露出几分嘲讽:“若是凡人和修士天差地别,他一开始又何必招惹慧儿?”
“所谓修士,便能这么糟蹋人?”
许是觉得自己情绪不太对,老人回头去瞧身边的人,低低叹息:“我没说你们,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不会的。”白袍人声音低柔,拉住了老人的一只手。
容丹桐则笑出了声,连同眉梢眼角也染上了几分嚣张,他拉住了老人另一只手,朗朗回答:“便是修士,还未修炼之前,他也只是个凡人罢了。”
“噗。”
容丹桐侧首:“只要还未筑基辟谷,修士照样吃喝拉撒。”
白袍人脸上绽出笑意:“你便这么肯定?”
容丹桐非常自如的点了点头。
黑色彻底暗去,天边染上星星点点,交错的树影落在了三人身上。
“那孩子出生后,慧儿没有给他取名字,也不准我为他取,她虽然不说,可是我这做父亲的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是有怨的,却又想等那人回心转意……直到那孩子被带走,慧儿直接一病不起。”
“当晚她一直高烧,我便一直守着,迷迷糊糊时,慧儿拉着我的手,哭着说:爹爹,我觉得好苦。”
“我想要她平平淡淡一辈子,可是慧儿拉着我的手说了一整夜好苦。”
“重病好几日,慧儿便再也没有说过这种话了,也离不开汤药了。”
那个时候的宁慧儿消沉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帮着父亲处理家中事务,可是她身子不行,稍微劳累一些便会大病一场。然而即便如此,她手中的针线却没断过,开始做孩子的小衣,尺寸慢慢放大,后来开始做少年人的衣裳。
时光匆匆而过,老人瞧着年华正好的女儿,却觉得她同自己一般年纪。
然而,那场灭门之祸便传入了宁慧儿耳中。
老人也是那时才知道,宁慧儿每年会花重金,打听那个修真家族的消息,她不需要知道很多,只需要知道只字片语便能开心上一阵子。
而这十几年来,她最为喜悦之事,便是知道,她的孩子名字里有一个莲。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
长针扎破了指尖,血珠子滚落,宁慧儿在跌倒之前,死死握住了金铃铛,手心便银丝划出了很长的血痕。
金瑶衣来的很快,风尘仆仆。
“阿瑶听了慧儿的话后,二话不说便出了门,不到七日,便将阿莲救了出来。”
说到这里时,老人再一次露出了笑容,哀伤而欣慰:“慧儿能够弥留之际,再一次见到阿莲,也算是……如了她的愿了。”
老人说道这里,再一次低低咳嗽起来。
白袍人便扶起了老人,顺着小道往屋中而去。
“我没事,我没事。”老人冲着两人笑了笑。
随后,轻轻笑道:“说了这么多,突然想见见慧儿了,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扫墓了。”
“那你今晚可要养足精神,不然明天没法子去。”
老人乐呵呵道:“好好好。”
待房门关上后,长廊上便只剩下容丹桐两人。
弯月如勾,悬浮于夜幕之上,星辰光辉透过屋檐,落在了两人身上,容丹桐想了想后,说道:“金瑶衣那个时候被贺廷追杀。”
白袍人点了点头。
“……我觉得,即使他们都不对,可是不管是故事里的老人还是姑娘,最后都是关心那个孩子的。”
说到这里,容丹桐觉得,自己大概多此一举。
“傅东风。”
柔和的声音传入耳中,容丹桐神色微怔。
“我的名字。”白袍人站在廊角,半边身子侵在月色中,露出极为好看笑容。
——
第二日,晨光透过青枣树,打在了廊角,老人提着一竹篮子,拿了白米香烛,以及这个时节的水果后,便出了门。
安睡一整夜,老人的精神好了许多,并没有因为昨晚起伏的情绪而显得憔悴。
容丹桐眸子落在推门出来的傅东风身上,倒是知道老人的精神为什么好了这么多,因为那杯灵泉之水。
可是修士的东西,灵力太过浓郁,很多时候,凡人吃了不仅没好处,反而会出现爆体的可能。
如此看来,剑尊手上的好东西不少。
踏出门槛后,一辆马车停在了宁府门口,驾驭马车的车夫显然认识老人,抬头便问:“宁老爷,一段时间没见,又精神了许多,这两位就是您远房亲戚?”
老人目前心情不错,不管车夫问了什么,一律笑着作答。
进了车厢后,老人便道:“修士虽然能够如鹏鸟一般,飞于九天,可是偶尔坐坐马车也好,就当陪陪我这老人家。”
车轱辘滚滚而行,从石板铺成的路,一直到郊外的泥土路,最后停在了山坡下。
最后一段路程,因为太过狭窄,马车过不去,容丹桐三人便下了车。
车夫瞧着了正盛的日光,又扫过容丹桐两人,似乎觉得他们两个公子哥不怎么靠谱,便热情的说:“宁老爷,还是我背你过去吧。”
“不用了。”傅东风从容的理了理衣襟,然后躬下身子道,“我来便行。”
马夫欲要再说,容丹桐便在一边笑:“你可别看我们两个这个样子,背个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而老人已经自觉的爬上了傅东风的背。
马夫见他们三个人如此,便不再坚持,道了一句小心些后,便再次上了马车。他还要接人回去,便在这边等着,可是等他利落上了马车,回过头瞧去时,容丹桐三人已经不见踪影,一瞬间目瞪口呆。
缩地成尺,两人仅仅一步踏出,便到了目的地。
傅东风扶着老人下来时,容丹桐传音:“你第一次背人?姿势不太对,这样背久了,会勒的人不舒服。”
“差不多。”傅东风回答,想了想后,他又道,“我倒是被人背过,背着走了很长一段路。”
在夜幕下的沙漠中,容丹桐背着笙莲走了很远很远,远到一到达石碑下,他便累晕了过去。
容丹桐抿了抿唇。
身边之人便勾了勾唇:“其实,抱着更为稳妥一些,可是我怕老人家要面子,便只能背了。”
“噗。”
容丹桐不知怎么,突然很想笑一笑。
郁郁葱葱的山坡上,玄色墓碑便孤零零的立在此处,老人看到时,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声音颇为无奈,有隐约带了几分慈爱。
宁慧儿去世之时,宁府已经没落了许久,她没脸让老父亲为她大肆操办一番,便嘱咐一薄棺、一墓碑便足以。
她是全然为了家里好,然而,容丹桐大概能想象听者的悲哀。
此处太久没有人打扫,生满了杂草,墓碑上落满了一层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