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一把抓住他的手。药碗应声落地。
窗外,白雪翩跹。我用被子裹住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出去。院子中央放一张躺椅,我将衡睿放在躺椅上。任由纷飞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头发上。
他头枕着暖裘,模糊又喊了声:“小阮......”
我将他拥紧些,低低应了一声。
衡睿似乎笑起来,一如我以前见过的样子,明朗,俊逸。绵长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却是一双波光粼粼的眼:“商羽脉脉吟白雪......”
我将他拥在怀里,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我说:“我的衡睿最喜欢雪,以后,每一年,我都陪你看雪,吟诗,可好?”
粼粼波光隐去,衡睿埋进我怀中,再一次沉沉睡去。
又是西凉的初夏,肆谑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气终于退去,取代的是箜篌清澈的弦音。
我站在一片白茫的细沙地里,这片被叫做六月雪的地方在西凉独特的日头下会耀出如雪一般的色泽。
掩映在夕阳余晖中的身子,消瘦,落寞。
放在箜篌上的手指不复往昔,低垂的眼睑却依旧是当年京华烟云中初识的模样。
我望向远方,那里,成群的马匹呼啸而过,马蹄踏起滚滚红尘。
徐宁......
徐宁已经不是以前的徐大少爷,他学会了放牧,学会了筑马掌,学会了缝制裘衣,学会了酿制马奶酒,甚至,他劈毁了自己心爱的古琴,架着羌管,闭眼席地而坐,一坐就是一天。
我扯着徐宁的袖子问:“你与我回京吧。”
徐宁总是扯开话题,或是干脆不理我,被我闹的烦了,便说:“我早已发誓,永不进京。”
语气不容辩驳。
干枯的枝叶架起火堆,时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火光映出徐宁的脸颊,我发现他竟然长出了青青的胡渣。
我低下头,苦涩至舌根蔓延。
离去前,我最后一次扯着徐宁的袖子,问:“随我回京,可好?”
他轻轻挣脱我的手,和那时候一样:“回去的路上,担心些。”
我还来不及反应,徐宁却闷哼一声向我扑过来,我赶紧抱住。身后,是徐将军抬手保持着劈掌的姿势,好像要一掌劈开我的脑门。
场景隐约有些熟悉,我努力回想的时候,却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脸已经模糊了。
徐将军不耐烦的挥挥手:“滚滚滚滚滚,要滚趁早滚。两个大男人磨磨唧唧这么多天,跟个娘儿们似的。”
我瞠目结舌,赶紧千恩万谢把徐宁打横抱起放上马车。
徐夫人挥舞着小手绢扑过来,抽抽搭搭拉着马缰不放手:“你个不孝子没良心的,呜呜~~~~~~~真是儿大不中留,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呜呜~~~~~~~~~我好歹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你就这么抛下我跟这个男人跑了,呜呜~~~~~~~~”
我下巴几乎脱臼,看见徐大人拉着自家夫人就往屋里塞:“败家娘们,别给我丢人。”
还不忘嘱咐我:“儿媳,好好照顾我家宁儿。”
我尴尬的扯扯面皮,笑的一脸五讲四美好青年:“欸!”
不过我倒是想说:“其实,您应该叫我女婿更贴切。”
西凉的风水非比寻常,把刚直不阿的徐将军,端庄淑德的徐夫人给祸害成这样。
马车踏上蜿蜒的山路,四寂无声。
西凉的夏很短,转眼又是雪季。
事实证明,古代的山也是会塌方的。大块大块的泥土混着巨石兜头砸下,骏马在狭窄的山道上发出阵阵悲悯。
徐宁掌着车架,愁眉紧皱,手背上青筋凸显。
我回头看看一层一层跌落的岩层,身后的山峰像失去支架一般坍塌下来,很像我以前看过的某部灾难片的情景。只是,这样真实的感觉,远比电脑特技来的震撼。
我拉徐宁坐进车里。我知道,这一遭总归是逃不掉了,索性便好好陪着吧,将这些年欠下的相守,一同补上。
徐宁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揽住他,身体冻得僵硬,揽也揽不紧。
徐宁说:“几年前,我在西凉的雪山脚下,见过慕一飞。”
我吻上徐宁的额头:“我们不说他。”
又何必说。那年中秋,月圆之夜,蝉鸣声声,秋风绵软,树叶沙沙。夜色慵懒泻下,我看见木门打开,黑色的木牌,白色的缎带勾勒出肃杀的冰凉狠狠灼伤了我的眼,雨水兜头浇下,将一切笼罩在萧索的模糊之中。
徐宁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说:“你可想过来生?”
徐宁没有回答,就在我以为他睡去的时候,却听见他轻声的说:“来生,决计不再做徐宁。”
更多的石土落下,马嘶回荡在幽静的乱石之中。
今生如何,来世也罢,都不过浮生梦一场,弹指一挥间,莫如尘土。我仿佛看见那人站在前方的雪地上向我招手,雪落在他的肩上,明亮清澈的眸子映出如白雪一般纯净的笑颜。
一如我常常唤他的那个名字。
所有的往昔都只在这个笑颜里。
我亦微笑,望向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
去了阮疏桐的躯壳,我这缕游魂归于地府,他是否还能忆起?
所有的故事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如同谢了的花,终会没于尘土,那就在这里散去吧。
—— 完 ——
第38章 番外 祸害当道
阮商浚是七岁的时候第一次随他亲亲爹地进宫的。
其实,那一次进宫的本来不应该是他。
其实,进宫的本来应该是阮承。
其实,阮徽连阮承进宫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其实,阮承连进宫该怎样走路怎样行礼怎样回话都学会了。
其实,阮承只是在进宫的前一天喝了一碗莲子汤。
其实,那碗莲子汤是阮商浚亲手端着送进大哥屋里的。
其实,阮商浚当时笑的真的特别天真特别无邪。
其实,阮承当时只是被弟弟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其实,阮承不过是尝了小小一口。
就这小小一口,
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然后,进宫的人就变成了阮商浚。
然后,历史就被改写了。
阮徽一面揪着阮商浚的耳朵破口大骂,一面数落阮承:“你是猪啊,一碗汤里放了半斤泻药,比糯米糊还糊,你居然还吃,怎么不吃死你这没脑子的?活该。”
阮承脱水人干一样躺在病床上挺尸,没功夫搭理他爹。
阮商浚低眉顺眼的揉着自己的小衣裳,奶声奶气道:“爹~~~~”小模样别提多无辜了。
就这样阮商浚进了宫,晚上踢着正步回阮府的时候,几乎全京城的达官贵僚都知道,阮家次子成了十九王爷的侍读。
王爷侍读?还真是头一遭听说。
阮徽觉得全京城的人都在笑他。
这次圣上宴请百官,本来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几个儿子挑上几个可心的人当伴读,如今,阮二少爷越过一众小皇子,直接傍上了皇子他叔,啧啧,皇子叔叔的陪读,听着就威风。
阮徽怒:“小孩家家的懂个屁。”
所谓落魄凤凰不如鸡,那落魄的皇叔呢?是不是应该不如妓?
阮商浚:“......”
阮承:“娘,你看爹说脏话。”
这两人怎么就对上眼了,谁也不知道。总归那一天,阮商浚在心血来潮转过那个拐角的时候,一双狡黠的眼睛遇上了另一双更狡黠的眼睛,一时间,火花四溅,空气被强大的电场划破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两只毛还没长齐的小狐狸结成联盟。
按照一般古风耽美文的惯例,高贵优雅的小受这边总会伴随着一种奇特生物的存在。这种生物通常披着一身黝黑光亮的毛,有一双睿智而犀利的眼睛,四只绵若无骨的傲娇的爪子。一般懒懒不管凡尘中事,关键时刻,能提点小受,吐槽小攻,被誉为二十一世纪耽美文和谐必备神器。这种生物的统称叫做——猫。
钩弋夫人也有一只猫,为了满足作者自证理论的正确性,这只猫毫无疑问是一只黑猫。
理论来说,这确实是一只很犀利的猫。不过,当是时,王爷与他新进侍读最大的乐趣却是,丢猫。
衡睿大叫一声:“接好了。”手一抛。
黑猫:“喵~~~~~~呃!”划过一条黑色优美的抛物线落在阮商浚怀里。
阮商浚不甘示弱,马步一扎。
黑猫:“喵~~~~~~~呃!”落回衡睿怀里。
衡睿后退一步,站远些,用力一甩。
黑猫:“喵~~~~~~~~喵~~~~~~~~呃。”
阮商浚险些站不稳,他也后退几步,心道,有本事你还能接住。
阮商浚抡圆了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
黑猫睁大双眼:“喵~~~~~~~喵~~~~~~~~喵~~~~~~~~呃.......”咚!
尘土漫天,一个猫型大坑形成。
钩弋夫人站在尘土之中,也不管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一手一个,拧着两小孩的耳朵往屋里拖。
黑猫翻翻白眼,僵硬的撑着四肢,一缕青烟至头顶飞出。
打打闹闹三年时光转瞬如流水,阮商浚没能一直做王爷的侍读,在三年后某一个下午,阮商浚愤愤然走了,同样愤愤然的还有在他身后咆哮的某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