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当萧爻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白锦楠,才招来杀身之祸。
“倘若不是姓萧,我还不必耗此心力。”
白锦楠冷冷的开口,她的嗓音跟她的人一样,像是油尽灯枯时的一把灰尘,仍有十成的威慑力,却暮气沉沉。
“老前辈,得罪了。”
就在这时,沈言之忽然发难,厚钝的剑鞘宛如利器,自白锦楠的腋下刺出,随即转动剑柄,斜削向白锦楠按在萧爻头顶上的右手。
这些年的事白锦楠虽然记得,但沈言之人前出手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遭到挑衅也是避让居多,所以她未曾想到这年轻的后生,出手如此狠辣果断。
倘若不撤掌,自己的右手非断不可,倘若撤掌,萧爻气海中逐渐融合的内力会被猛然抽出,必死无疑。
她脸色一变,左手呈爪,竟不退不让抓向沈言之的肩膀,所出之力,尚未触及沈言之的肩膀,已然扯裂了衣服。
沈言之剑鞘一顿,白锦楠也随即停下了这一抓,她的右腕缓缓现出一道红痕,薄薄的伤口溢出了几滴血,顺着剑鞘的花纹缓缓流动,将白雪染成了红梅。
“老前辈这是一心求死?”沈言之沉着脸,“我非是你的对手,也不敢贸然阻止,只是逍遥魔宫正值生死存亡之际,您在此处容身许久,今日一死了之,未免不顾江湖道义。”
“江湖道义?”白锦楠惨笑一声,“当年木哥就是顾着江湖道义,才亲手杀了我们的儿,也是一句江湖道义,让木哥死在段赋的阴谋之下……你与段赋书信往来虽有意回避,但长久总有疏忽,我是个疯子,更让你大意……沈言之,如此一个安身地,我是否还该感激涕零?”
沈言之的脸色倏而苍白,若不是一个对峙的姿态,怕是转瞬便会翻脸,将白锦楠击毙于剑下。
“宫主……她所言,是真是假?”许崇明哆嗦着问,脚下的树杈发出断裂的声响,往深渊中坠落几根。
“……”沈言之沉默了一阵,“是,我与段赋始终藏有联系。”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沈言之此话一出,危机四伏的悬崖峭壁上,瞬间引来了一阵喧哗,唯有许崇明低着头,默然不语。
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看不清脸上神情,紧握的双拳能听见关节错落的声响,许崇明在尽量压制自己的愤怒,片刻之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道,“宫主,此事压后再议,先以救出萧兄弟为要。”
鸟巢中这些人与沈言之的交情都算深厚,沈言之这个人没什么架子,整天眯眯笑着,也好说话,所以人缘比之慕云深好了几十倍——倘若今日在场之人是前任宫主,当下便要造反起义了,管什么苦衷,什么要事。
“多谢许大哥谅解。”沈言之涩声道,他阖了一下双眼,再睁开的时候,又复清明,甚至有些隐隐锐利,“老前辈,既然你心意已决,沈某在说什么也多是废话……只是我有承诺在先,要保住这位少侠,我知道前辈是想为他续命,但这种方法,恐怕得不偿失。”
“我有分寸,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白锦楠冷哼一声。
可见她不是疯了才不讲理,而是从来都不讲理。萧爻的性命在她的眼里,好像是一件用来赌气的东西。
“我记得苏恒死后,老前辈随即离开江南故乡,远走边塞,曾经徘徊于平云镇一带,当时老前辈已然气血攻心,有走火入魔之兆,是得萧将军援手,躲过一劫。”沈言之将这些不足与外人道的蝇头小事一说,白锦楠的所作所为才合理起来。
“是又如何?”白锦楠微微挑了一下眉梢,“论报恩——我理应救他,活不活的了也要我管?”
“……”沈言之一时无言以对。
“沈宫主,道理是讲给君子听的,笏迦山上无君子,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白锦楠此话说完,功德圆满似的忽然将手收回,萧爻身子一歪,倒进鸟巢当中,整个人无意识的蜷缩成一团,面色潮红,艰难的喘息着。
“这样都没死,”白锦楠不知是欣慰还是薄情,“这祸害也成气候了。”
白锦楠面如死灰,却没有要断气的征兆,相反,比之前更为中气十足,举止之间也有了力道。
但沈言之明白,这只是瞬间的回光返照,过不久白锦楠自会力竭而亡。
“沈言之,”白锦楠忽然话音一转,她之前说话虽不客气,但多少敬一分逍遥宫主,没有直呼其名。现在却像看开了,无神的目光落在沈言之的身上,微微点了点头,“我该谢你一件事。”
沈言之神色悲戚,不似惺惺作态,“不敢,这些年得前辈之助,魔宫才安稳至今,是我该感谢前辈。”
“哈……”白锦楠笑了笑,不置可否的继续道,“当年,恒儿少年纨绔,又被我夫妻两宠坏了,没能继承他爹的侠气,反而横行乡里,性情懦弱……木哥多次管教,都被我悉数拦下,想来,这十年的疯癫是我活该。”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生机也随着这口气逐渐殆尽,皱纹与疲惫漫上双眼,似困倦了般将阖未阖,“他为了富贵,勾结官府,想借机铲除江湖中的反抗势力,此事败露,众人皆喊打喊杀,还逼着木哥亲自动手……只有你与萧故生……”
白锦楠枯槁的手想去碰沈言之的脸,气势已尽,至中途,便再没力气,沈言之向前一步,抓住了那只手,温声道,“前辈居然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白锦楠笑,“只有你说血浓于水,父子之情非金石可断,恒儿罪无可逭,但你可代木哥动手,只有你愿意替木哥动手……为这一句话,我还给你三年鞠躬尽瘁,可还清了?”
“还清了,”沈言之点了点头,“一句话而已,还未能付出行动,前辈何苦如此挂怀?”
“还清了便好,还清了便好……而后来,木哥遭人暗算深陷重围,只有王家丫头轻装简行去救……我白锦楠从来不欠别人的。”
她的脾气一向硬的很,都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这一句,却吐字清晰。
白锦楠的身体晃了晃,沈言之借势扶住了她,垂落的头正抵在沈言之的肩膀上,因而最后的遗言,也只说给沈言之一人听,他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喃喃道,“多谢……”
这样别扭的姿势,沈言之又保持了许久,直到许崇明上前查看完萧爻的状况,说是“气海容纳不下这么多的真气,若再耽搁,怕会爆体而亡”,沈言之这才动了动,命人带上白锦楠的尸首,借绳索之力,重新回到山崖上。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一趟虽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但下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回来的人一个个皆面色凝重,许崇明与沈言之的关系亲近,此时却有些刻意的拉开距离。
许崇明的身上还挂着一个人,垂着头,看不出来是生是死,但白锦楠确实死透了没话说,尸体就这么放在雪地上,面色十分安详。
逍遥魔宫中,白锦楠属“武”,且类似于名门正派中的“掌门,堂主”之分,白锦楠职阶不低,可与谢远客并称,她一死,必然引来无数争议。
沈言之微微叹了口气,他头疼的毛病自慕云深死后就断断续续的复发,近几个月更是趋近于频繁,有些像一日三餐,不疼个半宿,沈言之还真有点不习惯。
“萧爻?”慕云深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而后伸手自许崇明的身上将昏迷的人半抱下来。
少年人前所未有的乖巧安静,眉心有些微蹙,身上烫的可以烙饼,一层薄皮之下,血液好像正在沸腾,整个人呈现一种粉红色。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白锦楠将毕生功力全部传给了萧爻,偏偏还在他气海全空的时候,若最后花上三四天的时间,安稳收尾,说不定萧爻就此脱胎换骨。但现在却是急于功成,一个瓶子被强行灌进了一缸水,已然现出了裂纹,勉勉强强还保持一个“人”的模样,没有四分五裂。
慕云深不是谋士,做不到算无遗策,但所出偏差皆在毫厘,不会影响大局。
但偏偏萧爻是个事故体质,还是个挡劫的盾牌——不管慕云深想做什么,最后都会报应到萧爻这儿来。
得亏的慕云深不迷信,倘若想不开去当道士,修仙修到雷劫,萧爻岂不哭诉无门。
许崇明见慕云深的脸色极差,而萧爻的情况也刻不容缓,便也不再与沈言之客气,他道,“宫主,我带人先走,白前辈的后事……”
“放心,我会处理的。”沈言之揉了揉眉心,没太表现出焦虑和忐忑。
许崇明最后又再看了白锦楠一眼。
他们之间甚少交集,更多的时候,只是应付似的打招呼,但此时,许崇明却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似有些佩服白锦楠敢生敢死的果断——若是当年他有这般勇气,也不必苟延残喘至今。
“许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儿?”慕云深在雪地中走不平稳,由一个身手不错的弟子领着,勉强能跟在许崇明的身后。
许崇明则一只手支撑萧爻,往魔宫偏厅快步而去,他们大咧咧的穿过人声鼎沸的正厅,让阮玉眼尖看见了,从二楼探出头去,嘀咕一声,“这又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