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血的马蹄,也是难怪,整个客栈难得活口,少说也有几十个人,小红来的地方恐怕已经血流成河了。
火焰的味道中,掺杂着血腥,萧爻几乎是每走一步都能看见一具尸体,若非烟雾笼罩,恐怕目之所及有如地狱。他的心中有些畏缩,不是出于害怕,而是一种凉薄与悲哀。
前一日还鲜活的生命,转眼之间如草芥蝼蚁,只能留在这座城里,随着它一起腐朽。至少军中还是有点人情味的,战场上两军交战并非好恶,更多的是立场问题,所以有时候打扫战场,会将所有的尸体掩埋,纵使不知道对方名姓,也给囫囵竖个空字碑。
他们对英雄充满了敬重,对生命充满了畏惧,而在这片江湖里,人命忽然变的廉价了,论斤年卖也不值多少。
萧爻此刻面对的是一种天地难容。
慕云深之前一直很想要清净,此刻真正清净了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嘴里不停的人有些垂头丧气,牵着马慢慢往前走,慕云深从来没有安慰过任何人,这种时候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远一点的地方还能听见脚步声,想来出去追他们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魔宫的人留在了城里。
“小红,你先看着车,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萧爻的声音都不像之前一样活跃,听起来温柔了不少,但就是不怎么顺耳。
他原本可以将慕云深丢在这儿的,没了拖累更容易潜进房间偷东西,不过重围当中眨眼就会有变数,一来一回间,都够慕云深投胎转世了。
更何况每次萧爻陷入危险,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最后化解的都是慕云深,这人真是个无底洞,不知道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慕云深被萧爻拉着,在一片废墟中躲躲藏藏。
魔宫的效率非常高,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这些被劫杀令引来的武林高手几乎全军覆没。萧爻都有些怀疑,他们不过是假借了初代宫主的名义,专门设了这个局来瓮中捉鳖而已。
天渐渐的要亮了,稀薄的阳光透过烟尘落在大地上,萧爻猫着腰一点一点的往前移动,而就在不远处,雾蒙蒙的勾勒出两三个人影。既然不想打草惊蛇,慕云深也只能暗搓搓的跟着,堂堂魔宫之主倒也能屈能伸。
“找到了,找到了。”萧爻将包裹绑在身上,他数了数银票,看来除了他别人都不缺钱的样子,居然一文钱都没丢。
“快走,要是在被抓住,就对不起人家小姑娘了。”
口口声声小姑娘,阮玉要是听见了一定会捅他几个窟窿。
逃出去的时候远比进来轻松许多,萧爻先放马车离开,魔宫的人大部分聚集在城里,反而城门处没什么人看着。
小红一路上遭遇了很多盘查,不过一辆空车,只当是受了惊,倒也没怎么管,放任它钻进了林子里头。
“小红!”萧爻的情绪来的得快去的也快,此时又恢复了之前的调调,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慕云深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什么毛病,居然觉得安心不少。
红鬃马拉着车,撒欢儿往萧爻的身边钻,却忽然顿蹄长鸣,像是被人狠狠拉住了缰绳,再怎么挣扎也不能前进一步。
萧爻笑到一半的脸忽然严肃起来,他将慕云深挡在身后,车里面断断续续散发出一种杀气,几乎将清晨的薄雾凝结成冰。
森冷的空气灌进慕云深的肺中,他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方才得以喘息,听得萧爻也跟着胸闷。
除此以外,车里还溢出了一种味道,像是泡在药汤里的腐肉,说不上难闻,但令人作呕。
“果然有漏网之鱼。”
这个气息和这个味道,萧爻原本以为车里面载的是个死人,就算是具活尸他也能勉强接受,但偏不如愿,里面是个人,还是个会说话,能动脑的活人。
他的声音,就像是破败的风箱,嘶嘶的往外漏着气,即便是在黎明,也过于阴森了。
又是一个熟人,若说阮玉是碍于情分,慕云深不愿与之相见的话,那车里的这个人,就纯粹是出于厌恶。
他叫尤鬼,苟存于世的老不死。
笏迦山的背阴处有一处沼泽,瘴气横行,飞鸟不过,尤鬼算是第一批在笏迦山安居的人,他占据了这块沼泽地,做一些龌龊苟且的事。
慕云深创建逍遥魔宫的时候,虽广纳人才,但对于独来独往不愿依附的也不强求,甚至将沼泽交割出去,与尤鬼两不侵犯。
可惜,他这么君子,尤鬼却不买账。
九十八高龄的人,抱取幼童以蛇蝎喂养三个月,然后割喉取血,再将数百种草药混合,制成一缸毒物用来泡养身子,同样是三月一次,用来维持他的性命和武功。
每一缸血,至少需要四个童子,当年阮玉就差点折在他的手上。
慕云深还记得,当时是他亲手将尤鬼赶出了笏迦山,并在他身上种下蛊,每两个时辰发作一次,慢慢啃噬他的筋骨,十年之间才能将他吃成空壳。
甚至发出劫杀令,要他活着感受人间地狱,没有一处能容身,过街老鼠一般藏匿起来,虽不致死,却生不如死。
但现在,尤鬼却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仅活的很好,甚至还成为了魔宫一员。
“是个鲜嫩的娃娃。”尤鬼枯瘦的指头将轿帘掀开。恐怕在他的面前,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一个娃娃。
他的模样很可怕,比慕云深记忆中的更可怕。
皮承枯黄色,紧巴巴的贴着骨头,没有一层肉做铺垫,头部几乎成了骷髅,眼眶黑漆漆的下陷,若不是正迎着阳光,萧爻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
偏偏这样一个人,却穿着锦衣华服,斑斓夺目的好像一只幺蛾子,宽大的衣袍在他身上晃荡,活生生的鬼魅山魈。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尤鬼看着萧爻的眼神带着贪婪。
早在笏迦山的时候,尤鬼就有两座牢笼,一座用来饲养幼童,另一座用来囚禁他看上的少年。
这些年轻人,一旦落入尤鬼的手中,舌头都会被拔掉,让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就像豢养家畜一样,只供满足尤鬼的欲望。
他只对这些饱满的生命感兴趣,反而是慕云深这种病秧子,尤鬼瞧不上眼,因为毁掉的时候,没有半分乐趣。
尤鬼的实力,远在阮玉之上,慕云深当年也耗费了不少心力才伤到了他,由此看来,屠城这件事,也该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
“跑,你要不回头的跑。”萧爻将包裹塞进慕云深的怀里,他的笑容又回来了,只不过这次颇有些惨烈,就像是在交代遗言。
“慕大公子,辛苦你了。”
慕云深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心里叫嚣着留下来,或者一起走,但整个人看上去仍然冷漠的要死,陈年的寒冰凿不出缺口,他点了点头,“好。”
萧爻推了他一把,转头耸了耸肩,轻飘飘说着玩笑话,“早知道就该顺把刀剑防身的,这要是被抓上一下得多肉疼啊。”
尤鬼仍然在马车上,他没有去追慕云深的意思,反而一双眼睛,动也不动的停留在萧爻的身上。
他不是阮玉,所以认不出慕云深,否则不共戴天的冤仇又怎能善罢。
林子里最多的是枯枝残叶,萧爻从脚底下抽出一支折枝,掂了掂,还算称手。
“尊老爱幼,前辈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不如让我先出手吧。”
这个名词到了萧爻的嘴里,前半段无故夭折,只剩下了后半段,他自己不会尊老,到让尤鬼先爱幼。
尤鬼是真的对萧爻很满意,满意到居然听信了他的鬼话,让他先出手,等树枝裹挟着雷霆之力,险险从他喉咙划过的时候,尤鬼才知道疏忽大意了。
“小娃娃果然有点本事,只是可惜了……”尤鬼摇着头,他那张骷髅一样的脸上,竟然真的有几分惋惜之意,“留在身边始终是个祸患,我要将你的头剁下来浸在药汤里,也算留个念想。”
萧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早知道魔宫里面出妖孽,遇到个阮玉却还好,这老头才算是妖孽的代名词,把他的画像贴在门口招人,两个月就能让逍遥魔宫后继无人了。
话音还在继续,但马车里的人却忽然消失了踪影,尤鬼身无二两肉,老得骨头也中空了,却也因此轻功大进,能在风中如落叶飞舞,循环往复,满目都是他的身影。
但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件大袍子在半空中扑腾,这要是晚上,萧爻吓也给吓死了。
一双鬼爪,轻飘飘的撕开空气,袭向萧爻的后背,嶙峋瘦骨上覆盖着一层如同鳞片般的棕色皮肤,腥臭扑鼻,粘液从皮肤下分泌出来,萧爻还没有见到这双鬼爪,就知道碰不得。
他手中的树枝自肩后斜插过去,挡在后背与鬼抓之间,上边包覆着一层内力,虽不如真刀实剑的锐利,但若是砍严实了,不死也能脱层皮。
越是进逼,尤鬼越是觉得低估了萧爻。
一根树枝在他的手上,也仿佛有剑意横生,行云流水,不骄不躁,萧爻的身法非常的灵巧,但他的剑法却偶尔显的笨拙,不够快,但每每能挡下尤鬼的致命招。
他年轻的身躯里,好像容纳百川。出手时,截风断光,矫如游龙,收势嘎然,绝不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