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通掌法,这些年下来一双手练的金石可断,就算是放进火里烤上一轮,也不见得能造成多大的损伤,现在却见了红。
每根手指至掌心都有数道甚至数十道细微的血痕,错落分布着,看起来虽然不狰狞,但对于寒鹤松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侮辱——而更大的侮辱,是萧爻至今并未负伤。
这辈子除了莫莲生,忽然横插进这样一位,把他耗费二十年好不容易重新树立起来的自信再次摧毁……
寒鹤松其实有点倒霉过头了。
他的愤怒刚刚生成个苗头,就被萧爻的剑招挑个粉碎,内心猛然充斥了一种恐惧,怕是而今的江湖早已人才辈出,他还像个井底之蛙般,所见不过一隅,沾沾自喜的认为天下间莫莲生称第一,他至少也是个第二。
转眼间,剑锋又至。
牡丹剑虽说是天下神锋,但多年未曾磨砺,出山便逢大小数战,偏偏萧爻还贼不讲究,用时当它是宝,用完随地乱扔。长久之下,牡丹雕满花纹的剑身不知有多少损伤,而剑刃作为最薄弱的地方已经有少些崩毁的痕迹。旁人兴许会被牡丹妖异的外表迷惑,短时间里注意不到,但萧爻作为使用者,从一开始就心惊胆颤的了。
为避免牡丹剑在这种时候拦腰断成两节,萧爻不得不用内力覆盖剑身,更是刻意躲开刃上有伤的那面,以至于过程中有诸多破绽,几次差点被寒鹤松抓到要害。
“小子,人有七窍,有精、神、气,但这些随便一个活着的人身上都能找得到。”忽然冒出来的声音从最高的城墙上飘下来,一个模糊的人影笼着双手侧身立在黑暗中。
根本没人看到这个影子是怎么出现的,他好像事先寄身在这面墙上,等到了关键时候,才忽然爬出来,把寒鹤松和萧爻都吓了一跳——萧爻更甚,连连几个趔趄,差点没怼进墙里。
此人仿佛是裹挟着腥风血雨出现的,四周亡灵的悲鸣具象化了般围绕着他,他也不在意,只有那双极亮的眼睛透过迷雾,直直得落在萧爻的身上。
“莫老前辈?”这么装神弄鬼,还喜欢袖手旁观的高手,在萧爻的记忆当中只有这一个。
莫莲生曾经闯进过宫闱,那时候皇城守卫还不像现在这么缺人且松懈,第二次固然越发的驾轻就熟,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这儿。
“但……萧爻,你是蓬莱岛第三代传人,”萧爻忽然被强行认祖归宗,人还没反应过来,莫莲生又接着道,“你的身体里还流动着拾雪与白锦楠的两股内力……普天下,任何人,你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一个加上自己还不满五人的杂学门派,居然站在赵明梁的地盘上大放厥词。
但萧爻是个异常虚心的,他趁着寒鹤松惊疑不定的时候后退两步,用袖子蹭了蹭饱受摧残的牡丹剑,睁着一双大眼睛,颇为认真的看向莫莲生,“祖师爷,我们门派有没有什么镇派之宝一类的?”
“有,你手上的就是其中之一。”莫莲生道。
“……”萧爻心想:今天怕是要被打死了。
“不过这种消耗品,下次还能再打一把,不稀奇。”莫莲生倒还想的起来自己干什么来了,“我之前听慕云深说,你曾经只用一根树枝就打败了尤鬼?”
今夜的未解之谜可能有点多……自家的祖师爷是怎么和慕大公子勾搭上的,萧爻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除非慕大公子一早知道莫莲生就在京师,两人瞒着自己私下还有联系——不过想想也是,这两人同出一脉的狂妄自大,怎么可能没勾没搭。
“重伤的尤鬼……”萧爻纠正道,随后点了点头承认。
“一根树枝你尚且运用自如,何故现在如此依赖兵刃?”莫莲生自动忽略掉了“重伤”这两个字。
此地没人前一片空旷,除了墙灰和板砖没有能捡起来用的东西,有人后又乱成一片,想捡什么还得拖着寒鹤松这个小尾巴……不是找死吗?
萧爻想速战速决的心先被不堪一击的牡丹剑打击一番,又被莫莲生强行拽了一把,现在只能一边叹气,一边留意哪里真的有板砖可以捡。
“你从小没少挨过打吧?”莫莲生又问。
“废话。”嘀咕一声。提起这一茬,萧爻就有点咬牙切齿。
“那你可曾见过你娘用剑?”莫莲生像是怕冷的手终于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在夜色中虚晃一招,黑暗好像自中间被什么隔开了,肉眼可见的有些断层。
萧爻自然见过他娘那把破剑,锈的几乎拔都拔不出来,却可以凭空变宽或伸长,刀枪剑戟的招式无一不可用。
直到这个时候,寒鹤松才知道莫莲生此番出现是为了什么,他虽说目光短浅,但经验摆在那儿,莫莲生已经将话说到这般地步他还毫无动作,就是真蠢了。
虽是这么想,但莫莲生就站在他身后,这人出了名的护短,擅动有什么下场,寒鹤松心里再明白不过了——这不是合伙欺负人吗?
“我看你方才试过以内息裹缠剑身,但做的并不平稳,无法附着最薄的部分?”莫莲生丝毫不管内心煎熬的寒鹤松,自顾自开导小徒孙。
“是……我怕附着了剑刃反而使其锈钝。”萧爻乖乖的低着头,专心聍听教诲。
说起来,莫莲生虽然个性极差,却的确是至今唯一一个耐下心来教导自己武学的前辈,倘若周遭环境不是这么恶劣,萧爻得当场感动的热泪盈眶。
“树枝你都能用成利刃,却怕本来就是利刃的剑锋?”莫莲生摇了摇头,目光垂下去,落在寒鹤松的身上,“此人武功稀松平常,你尽管用来试手,倘若有不对的地方,我再指正。慕云深那边也不用过于操心,他能调用的人手远远多于此处。”
“啥?”萧爻想问,“他哪来的人手?!”
但却如莫莲生所言,慕云深能用的人手超乎想像的多,就算光明正大的攻占皇城都有可能。
他们穿着贩夫走卒的各色衣服,甚至怪异点的,女扮男装,男扮女装,全为了分批混进来。持续了接近半年的渗透,就算是再严密的盘查也很难看出来破绽。
由此可见,萧爻的不蠢有一半是萧故生的功劳,还有一半是王拾雪的功劳。
相比于松散的皇城军,在边关磨砺出来的人显然更甚一筹,转瞬之间融于黑暗中,彼此之间甚至不通一言已有默契。
他们在西市寻找一个人的下落,虽说有些不忠不义,但讲真的,他们这些年的吃食,包括军中用度,全是萧故生与王拾雪自己想办法,自黑市或江湖中交换购买——朝廷补贴不到三成。
由此可见,赵明梁早已容不下他们,如此险恶的边塞环境,物资缺乏就是死路一条,萧家军其它或许不行,是非观尤为清楚——他们是天下百姓的铁壁,不是赵明梁一人的恶狗。
这么久了,天仍然没有放晴的征兆。
赵明梁站在窗户口,望着无星无月也不见晨光的天边。倘若这时候人已处决,该有令箭升空,可左等右等,甚至超过了时辰,仍不见任何动静。
“怕是出事了。”赵自康站在楼梯口,他微微蹙着眉心,闻不惯这里头的脂粉味。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此刻躲藏的,正是鹊吟轩对门的青楼。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章
赵明梁到底是年轻的时候从杀伐与血肉中坐上皇位的,这时候反倒平静下来了。
他向赵自康要了杯茶,赵自康又指使玉衡去泡……少年绕了一圈,茶没瞧见,却发现自家的亲兵似乎不见了许多,更奇怪的是,四周人好像全无所查。
玉衡对危险有种异乎寻常的警觉,当下什么话都没说,照常四处翻翻,心不在焉的找到一罐花茶,连热水都没要,以极快的速度蹿回楼上。
“慌什么?”赵自康瞥了一眼刚站定的玉衡,“你跟着我这些年头,什么阵仗不曾见过?”
玉衡兴许被保护的很好,不像萧爻与慕云深,自幼便在险恶的环境里摸爬滚打,但赵自康也怕他不成材,所以不管多动荡的场面,玉衡也算有一步没一步的跟着过来了。
自家王爷这么一喝,玉衡便从骨子里生出了一种安定,平稳的退到赵自康的身边,小声道,“我们的人损失的极快,对方要么武功高强,要么整肃有序……”
“要么兼而有之。”玉衡与赵自康咬耳朵的行为被赵明梁直接了当的打断了,背手对着窗外的人顿了顿又道,“皇叔啊,你知道这京城里有多少人盼着我死么?”
这问题太过复杂,赵自康不是不敢答,而是真的答不上来。
“我的妻子,我的挚友,我的臣民,甚至是我的儿子……”赵明梁收回目光,那窗外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孤寂,他从当中撇不见光影,便也不再多寻找了,“他们想我死,我便要他们先死,皇叔这道理没有偏吧?”
赵自康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根本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是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找一个肯定罢了。
可惜,赵明梁将寻求认同的对象搞错了,就像许多年前,赵自康不牵扯进皇权纷争一样,现在也根本不想管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在这儿自怨自艾,伤春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