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爻正与他爹团聚的时候,段赋的府上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而偏偏这位不速之客姓沈——沈言之。
赵明梁并不曾大张旗鼓的惩戒段赋,只是剥夺了他的权利,将其关押在东市的一座宅院中。
这座宅院本就是段赋名下,相较于别处府邸,规模算是小的,但内中五脏俱全,甚至尤为奢华,曾经赏赐给虞娘住过。
他有生之年,从没想过还有一天会于此处落脚。
段赋已经落魄了,京城里处处传颂着这样的消息,惧他畏他甚至是爱他敬他的不管什么人,而今都绕道走,这宅院里更是久无生机,寂寥的厉害。段赋闲来无事,甚至会坐在书房里,听今日的麻雀又叫唤了几声。
他自从被关进这里以后,常常呆着的地方就是书房。
这里挂满了一位美人的画像,多数是在起舞,很少有什么娴静的姿态,与普通中原女人的知书达理不同,她的脸上总有一抹笑容,像是冬日的太阳和夏日的风,毫无保留的将美与快乐分享给别人。
段赋认识她的时候,野心还没那么重,官位也没这么高,是个挂名的闲职,又虚长赵明梁几岁,和萧故生一样,算是他的左膀右臂。
因是个闲职,所以偶尔不在位也没多少人关心。段赋是北上的时候遇见虞美人——沈慈的,这小姑娘当时正跟个中原人讨价还价,官话说的极烂,莫说本就带着各乡口音的生意人,就是段赋这种浸淫官话几十年的都听不太懂。
转眼之间,便势同水火,像是要打起来了。
段赋鬼使神差的管了这桩麻烦事,顺其自然的拐回来一个外族的小姑娘。
沈慈是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长大,性格野的很,根本不懂中原的繁文缛节,她喜欢什么,便恨不得时时将好处都挂在嘴边上,也爱笑,眉眼弯弯的,让见的人也心怀喜悦。段赋自知捡到了个宝贝,也曾爱她敬她。
“吱嘎”年久失修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满屋的画卷随着寒风起起伏伏,像是无数的挽联,桌面上的宣纸没有镇住,飞扬起来,盖了段赋一身。
他缓缓睁开双眼,看了看门口的人。
“你若是来杀我的,可别忙,外头人山人海,一人一口血肉,怕轮也轮不到你了。”
段赋的身上并没有什么衰老或憔悴的感觉,他坐在椅子中,人也不显得颓,精神仍在,只不过略略透出些冷清。
沈言之微笑着——这对父子天生的相像,即便是落魄的时候,也很难找到什么落魄痕迹。
“爹,”沈言之的衣袂随着风忽的而起,随着这句称呼,又蓦地停顿下来,“你过得可还好?”
段赋没有吭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沈言之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将遍地散落的宣纸全部捡了起来,归拢好,重新铺在桌面上镇住了一个角。
“这些画都是娘吧?”沈言之又问,也不管这些问题能不能得到一丝半点的回应,“娘年轻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模样……我还以为她天生便爱哭呢。”
段赋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这才痉挛似的动了动,懒得继续往上掀的眼皮子终于不再半耷拉着,像是自一场睡梦中惊醒的人。
“你们那些年是怎么过的?”
“也不是很难过,因为没享过什么福,终日惶惶不安的,只想着躲避和逃命,没心思惦念别的,也就谈不上好不好了。”沈言之笑了一声,语气很舒缓,像是在闲话家常,说起今晚吃什么一样,“只不过娘爱哭,我便多笑一笑,讨她开心……我其实并不爱笑呢。”
书房中的光线并不太好,加上此时已经接近黄昏了,沈言之便自一旁翻找出个油灯来点燃。他说着说着,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娘笑起来可真好看。”
“虞娘原先有个外族的名字……很长,又拗口,这么多年下来,我也给忘得七七八八了,只记得她曾经解释过一次,说那名字赞颂了草原,雪和笑容,名字里都带笑的人啊,哪有哭的道理。”
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章
窗户和门都关的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油灯总是亮不了多会儿便被风吹灭了。
沈言之又叹了口气,干脆放弃了这种徒劳的举动。
“爹,其实当年你找到我,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时候,我真心的感激过你。”半昏不暗的光线中,沈言之似乎在收拾什么东西,一卷又一卷,“我那时候几岁来着?”
段赋没有吱声。
沈言之便又道,“你看,你连我几岁都不记得了……我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看起来远比一般小孩子瘦弱,但其实已经记事了,那种环境下,我不早熟便只能死——有可以装画的筒子吗?”
段赋闻言,从身后的箱子里翻出一个来抛给沈言之,“这筒精细,怕放不下几幅。”
“有便好,”沈言之顿了顿,这期间谁也不开口说话,沉默融化在黑暗当中,倒不见得突兀。过一会儿,沈言之才道,“我都带走了。”
段赋稍一点头,又意识到这样的环境里,沈言之根本看不见,开口先叹了口气,“好。”
“我帮你杀了慕云深,生养之恩便算偿还了,你以后的生死我不管,但娘在这里,我怕她见了伤心。”沈言之的背后斜挎着一个画筒,这书房跟被洗劫过了一样,只剩下四面单调的墙,“……爹,倘若当年我没有动手,笏迦山仍旧是笏迦山,兴许这一去,你我不过天涯海角。”
窗户在夜风中发出瑟缩的“嘎嘎”声,沈言之的衣袂一滑,人已经完全消失了,段赋好不容易才睁开的眼睛又缓缓阖上,像是一座亘古不变的老树根。
东市这一头还算温厚,另一头,却在商量着怎么劫狱。
这天牢怕是今天犯太岁,前脚刚受了灾,后脚还要被补刀。
赵端跟赵勉这两个几十年没有私下碰过头的亲兄弟,居然躲在同一家的院子里喝茶聊天,管家虽然抱持着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记的不记这三“不”原则,然而事到临头,还是有点目瞪口呆。
更何况,这还是以“宅”字著称的赵勉亲自登门,和赵端同坐一辆马车,下车时扭扭捏捏跟个要出嫁的大媳妇儿似的,管家要不是见多识广,能当场厥过去。
“端弟这院子修的不错。”赵勉没话找话说。
他们几个王爷的府邸长的都差不多,顶多是几丛花一些鱼的差别,再就是有些小厮或丫鬟手脚勤快,将院子照料的好,不至于杂草丛生的荒废了。
赵端便稍一点头,“皇兄觉得好,明日我拨些人手至你府上,任由差遣。”
隔的老远,送点心的丫鬟们就不敢上前了,赵端的脾气好是出了名的,对手下人也照顾的很,但这时候心情如何就得另说了,谁也不想去扫台风尾。
管家便只得任劳任怨的上前,接手这一项艰难的任务。
“我们兄弟两个争锋相对这么多年,对方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也不用拐弯子了。”
这话又是赵勉说的,他倒是习惯了扮黑脸,什么阴谋阳谋的诡计,都是他先打个头,赵端“不得已”,才上了贼船,你看,多好的借口。
“少将军那边你打算如何解决?”赵端喝了口茶,这才问。
“我还以为端弟有什么想法,愿意拿出来同我分享分享呢。”赵勉虚虚的撑着头,眼睛似乎被院子中的一株秃枝的牡丹吸引了,瞬也不瞬的盯着,话锋一转,“你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太巧合吗?”
赵端不置可否。
管家手里的点心还没来得及放下,两位王爷倒是挺喜欢,一人一块先吃了起来——但也有可能是真的饿了。管家懂得察言观色,正想着要不要吩咐厨房准备点汤羹。
“我们一到鹊吟轩,话都还没说透,王叔便前后脚的来了,的确是太巧。”赵端抿了一口茶点,他的举手投足间总有种细致入微的优雅,一点也看不出小时候莽撞的性格了,“只不过事已至此,巧或不巧,牢里的人能不救吗?难不成皇兄甘心让勤弟捡个漏。”
赵勉没说话,他若是甘心,便连进都不会进赵端的家门,更别说坐他的马车,还跟他在这儿分一盘点心了。
“狱没办法劫,天牢出过一次事,现在人手加倍,你我就算联手,也不能跟父皇相提并论。更何况,那座铁笼子是当年的神工鬼斧合力打造,世间只有一把钥匙,无它,金石不能开,水火不能蚀。”
可见赵端不是第一次动过劫狱的念头了,连牢笼出自何人之手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所以要动手,只能在行刑之时。”
而此时的鹊吟轩中……
慕云深手里拿着一支饱沾浓墨的笔,人看着还不太精神,眼睛微微眯着,从当中透出点缱绻与温柔。
墨迹在纸上迅速成形,是个“爻”字,字中已有风骨,丝毫看不出气力不济的样子。
王拾雪坐在他的窗台上,扫了一眼笔下成形的字,锋利的眉微微一扬,“我们的人手太少,法场中劫人不现实。”
“所以才需要两位殿下的帮忙啊。”慕云深将笔搁在一旁,微撑着头,似乎这个单张的“爻”字里头有什么倾城国色,万里山河,竟瞧的撇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