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忙收起飘散的思绪,笑道:“你不也没睡么?”
“燕峰主交代的事,岂可耽搁?”谢琀勾唇一笑,扬手间片片花瓣悬浮在空中,点点银斑如星河流萤,果真连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符咒。
顾怀眯了眯眼,依稀认出这个符咒是——“解印符。”
谢琀赞许地看他一眼:“不错,有这个解印符在,若是岛上的人集体将灵力灌注进符咒之中,那些锁着他们的封印便会解除,他们自然便可趁机逃走。”
“……哪有这么容易?”顾怀摇了摇头,又拢起眉,“这种花不知从何而来,谁带给他们的呢?是带给他们解印花的人将他们救走了么?”
“呵,若是我救了这么多人,一定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谢琀将花瓣尽数收回袖中,望了眼黑暗中的浩淼烟波,“……只怕这些人是刚出狼口又入虎穴,才会这样悄无声息。”
顾怀下意识抚摸着伞骨,沉吟着道:“那也未必,或许是怕引来报复仇杀?此事牵连甚广,只能等着看瑶光岛和卜渝岛上能找出什么了。”
谢琀却指了指他手中的伞:“这就是柳寸芒说的那把伞?”
顾怀点点头,递到他手中,点了点伞面上两个小人,忽失神一笑:“这是我,这是你,他们倒没分开过。”
谢琀本欲细细将这把伞检验一番,听到这一句,心中骤然一痛,手上动作都轻缓了许多:“……我没有见过这把伞。”
“当然,”顾怀抚着伞面上两人的青衫白衣,“若我是舒万里,我也不会让这样明显的记号留在你的身边……”说着他忽凑到对方身前,抬眸与他对视,“到此时,难道你还不肯告诉我,流舒界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说自己才醒来十年?”
谢琀与他对视了一瞬,仿佛要被那目光中关切的真火灼伤,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眼睛,低声缓缓道:“……我不知道。我苏醒不久,便被一个叫孤云的人带出去见舒万里。舒万里问我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我说不记得,他便要赐名于我,我却想,呵,我虽不记得,也轮不到你这个素不相识的糟老头给我取名字……”
听到此处,顾怀忍不住噗嗤一笑,见他怒瞪来,方同仇敌忾道:“那是自然。”
“于是我便在乾坤袋中翻找了一番,”谢琀双手一翻,如同情景再现般,将一本书册翻了出来。那是一卷竹编玄言诗集,卷首上写着,孙绰,许洵,郭璞等数十个诗人的姓名,“谢琀”二字混在其中,乍一看无甚奇异之处,但对学过玄言诗的人而言,却像是将自己的名字混在李杜之间一样醒目,“我叫什么,或者我想让自己叫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顾怀本想笑着赞他机智,一转念忽想到,他是被逼至何等地步,才不得以费心至此,方可将这个名字留下来?又是在何等群狼环伺,危在旦夕的境地,以怎样的心情,偷偷刻下这个名字呢?
谢琀说完,还勾着嘴角等他当仁不让的称赞,却忽的被人满脸心疼地一把抱住了,一转念亦明白过来,一时间神色也柔和下来,仿佛眉眼被夜色晕染开去,静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乍冷:“……舒万里告诉我,我是他们从诛魔盟救出来的人。诛魔盟已被钟寂界和圭泠界联手所灭。”
“什么?!”顾怀一惊,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你,你信了他们?”
“那倒没有。”谢琀捏了捏他的脸,挑眉道,“我是失忆,不是变傻,怎么会说什么就信什么?”
可我说什么你不就信什么吗……
“那就好。”顾怀心里一甜,放下心来,暗骂舒万里狠毒,脑中开始想着一百种轰炸流舒界的办法,“这么说,这把伞当是落在舒万里手中?”说到此处,他眸光一动,“我知道了,这一回他一定是想用这把伞陷害我,再派你来杀我。”
谢琀嗤地一笑:“用一整个岛的血玉脂来害你,这手笔会不会太大了。修仙界中,除非有人同你深仇大恨到了宁愿不飞升也要害你的地步,否则只怕不会有人舍得这么做。”
没错,若舒万里早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即便是要害自己,也不会将那满岛的血玉脂留下。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你在流舒界中十年,界中可曾有魔?”
谢琀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曾见过。”顿了顿,他忽又道,“若真有人敢来杀你……”
顾怀眼眸亮亮地抬起头:“便如何?”
谢琀忍笑道:“那他怕是个傻子吧。”
顾怀泄气:“……哦。”
“……所以,遇到这样的傻子,你也不需要费力抹杀他们。”
顾怀一惊,心头泛起苦笑,如今竟变成小坏蛋来劝自己不要做坏事了么?谢琀已垂眸拉起他的手,放在掌间摆弄。顾怀的手不大,似乎比他的手稍小一些,骨节分明,常年执笔处竟还生了些茧。他指点着手相,抬眸望着他,神色凝重地缓缓道:“戾气郁结,大喜大悲……你抹杀的人越多,积压的戾气便会越多,长此以往,迟早反噬。”
顾怀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手相还能看出这个?又有哪个神说过这样的话?”
谢琀坦荡地一扬眉,理直气壮道:“不记得,便算是我说的罢。”
“……好,”顾怀点点头,忽凑过去抱住了他,低语道,“神说的我都不听,只听你一个人的。”
———————————————
离开照川岛,以柳寸芒所得的情报引路,通天船向北而去,行了一夜,天明之时愈发风高浪急,海水亦由碧蓝转为深灰,天色转阴,无端生起一片白雾,看不清前方道路。
众人站在甲板上,随着海浪剧烈的起伏而晃动,只觉寒风乍起,莫名刺骨。
凌横波双眸一亮,一跃站上了船舷:“看来瑶光岛就在此地了。”
白樱樱不知从哪取出一件极华丽的二十八宿披风,本欲交给顾怀,回眸却瞧见他和谢琀正在一边说笑,不知说了句什么,谢琀屈指便敲在他额头上,顾怀却笑着抓住他的手,看上去不仅不冷,还令人眼热得很。她转念一想,便将那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
“你怎么能不信呢?”
“一听就是假的,别骗人了。”谢琀睨他一眼,忽眉飞色舞道,“燕顾怀痴恋凌容与,数十年不肯飞升上仙……唔……何等感人涕下,我一路早有耳闻,听说连话本子都有了。”他说到一半便被顾怀强行捂住嘴,却还强撑着音不成调地说完了,在他手心轻轻一吻,见他被烫着般收回手去,缓缓扬起嘴角,“我先动心?不可能。”
“不信你……等等!”顾怀面色微红,本不死心地还想挣扎几句,说到一半忽地神色一凛,骤然间回过身去,周身荡开一圈凛冽之气,抬手一拂,浓雾纷纷散开,百里外隐隐约约竟出现许多船只,依稀可闻打斗之声,阵阵微光自天际重云中散开,仿佛雷云滚滚,细看时却可见两道人影正在半空中激烈缠斗。
通天船渐渐行进,人影亦渐渐清晰可见,其中一人白衣如雪,裙裾浮动,飘然若仙,面上还有一层女神专用白纱,竟是楚轻寒,而另一个人亦是面若霜雪,周身萦绕着一层冷凝之气,无怪乎一时竟如临冬日,千里冰寒。
“……廖君晗。”顾怀眯了眯眼,认出了另一个故人,眸中也生出些冷意。时隔百年,他早已不记得书中此人是不是个好人,只记得他是乾元门的人,故而想也不想,便欲出手,却被谢琀一把抓住了手,霎时杀意乍泄,回眸递过一个问询的眼神。
谢琀本是不欲见他那副杀伐决断的狠厉神色,故出手阻止,见他望来,却半真半假道:“见到美人便要帮手么?”
“……”顾怀噗嗤一笑,戾气登时散了个干净,“好,我不帮她。”
他虽不帮忙,怜香惜玉的人却多得是,凌横波已立刻一跃而起,手中翻起一道巨浪,朝廖君晗而去。
后者这些年不知在做什么,竟换了一身黑衣,看上去十分冷漠肃穆,境界也升至了合体初期。以楚轻寒化神后期的功力,本不该和他战了这么久。但琼初界最擅长便是炼丹,以丹药提升功力,楚轻寒也不知吃了什么大罗金丹,竟生生支撑到此刻,但凌横波一出手,她亦飞速落下,显然受伤不轻。
廖君晗与她缠斗许久,亦抵挡不住凌横波全力而发的一掌,口中闷哼一声,倒退而出,落在另一艘船上。
凌横波在半空中笑道:“各位都是海上新客,我崎云山苍海派还未能一尽地主之谊,怎么便打了起来?若有何疑困,不如去燕峰主船上坐下来,喝口酒,再慢慢说道。”
霎时间众人一片哗然,纷纷面带惊惧地望向通天船。
“……”船上哪里来的酒,又不是你的画舫。
顾怀无语地望了他一眼,方上前一步,按着船舷道:“不错,请上来一叙。”
他声音不大,却好似惊雷般在众人耳边劈开,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似是不知该不该招惹这尊大佛。
谢琀在他耳侧嗤地一笑:“燕峰主,你名声怎么这么差?你看看他们,被吓得都不敢跑了。”
顾怀微微侧头,低语反击:“……你也好意思说我?若他们知道你也在,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