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许不该去看未来,对未来的希冀,才是她苦痛的来源。她只需活在此刻,只要有一丝慰藉,她就可以从中汲取到生命的养分。望着伏在自己床榻边安静入睡的张若菡,李瑾月如是作想。
啊……她来了,终究是她陪在了自己身边。这女子怎么会这般的美好,或许她就是上天给与她的指引吧,指引她行路的方向。她将手附上她的面颊,感受掌心中的温软,那一瞬心中得到的慰藉与隽永,让她永世难忘。只是她明白,她所追求的无非是镜花水月。就如那杯中物,饮下去能让你短暂地逃避现实,可终究并不是属于她的长久永恒之物。愈是沉醉期间,愈是诞漫难握。可那又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追求些虚妄的东西,好歹也算是有所追求。
否则她来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李瑾月从未有任何时候,像那段时间一般纠缠着一个人,那厚颜与勇气,让她觉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回头去看她所做出的事,真的是匪夷所思。她曾经是那么尊重莲婢,轻易不敢碰触她,可那段时间,她却尝试着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为了亲近她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自己的悲惨去达到激发她怜悯心的目的。
她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吗?
莲婢推开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是不懂,她早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追求到莲婢,可她只是想追求她,为了追求而追求,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目的。这个追求最好不要有结果,如此她才心安理得。
那她到底爱不爱莲婢,这个问题自她被贬去安北都护府时,就开始思考了。却始终未曾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必然爱她,非同寻常地爱着。但是那爱,若是要与赤糸相比,却未免掺杂了太多杂质,不够纯粹。即便如此,那也是爱,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都是痛苦的。她习惯痛苦了,大约痛苦,才是她人生的意义。
在安北都护府的日子,相比较安西时,未免有些清冷平静。再没有热火朝天的学习与训练,她已然年纪不小。她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军,也是大唐唯一的一支女子组成的部队。与突厥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了不下二十余次。拱月军,就是在这样的瀚北苦寒之地锻炼起来的。
每日,她除却布防、训练军队、制定策略,就是独自迎着朔风练剑,一寸一寸熬练她的性子。曾经的绝望逐渐淡去,母亲离世的打击对她的影响也渐渐消散。
她开始察觉,自己当时的念头,实在危险。她开始体味到,母亲绝不希望自己为她复仇而死,她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她开始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也开始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产生了兴趣。
自出生,二十多年了,她始终在被人摆布。难道未来的人生也要继续这般吗?难道她的母亲就要一直背负着污名遗臭万年吗?她该做什么,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
她变了,变得愈发冷酷,变得不再懦弱。一如瀚北的寒风一般,刺骨如剑。当年的青云之志,她始终未曾彻底丢弃。只是如今想来,实现志向的初衷,似乎变了味。没有关系,她终究要去实现诺言,对一切作出交代。
开元十六年年末,她再度被召回长安,这一次,是因为圣人新推行的长征兵番役制。又是一项针对边疆将领和军阀的政策,目的是为了削弱将领在军中的威信。打着晋国公主征战边疆多年,要在慈恩寺举办水陆法会祈福洗煞的旗号。
结果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了一位魂牵梦萦的故人,一位她根本就不敢相信还活在世上的故人。只是当时的她傻傻的,根本就没有认出来。直到朝廷前往洛阳就食之后,她才在那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于天津桥上将她认了出来。
彼时,她正要举剑杀了她,因为她觉得此人夺走了她存活的唯一意义。没想到峰回路转,她却从此找到了全新的人生意义。
赤糸啊赤糸,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我因你而痛苦,也因你而狂喜,但最终我们都长大了,回首往事,苦痛犹在,却觉不负流年。她挥剑斩断情丝,虽然藕断丝连,至今仍未彻底断绝,可她却不再觉得绝望,而是充满了希望。大约,这正是“穷且益坚”的道理。
匆匆人生二十八余载,皓月数度阴晴圆缺。可她始终桀骜地悬在高空,要那苍穹向她俯首,她孤傲冷彻,淡看世间沧桑百变。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进入新卷,陇西鬼道大漠篇下部。时间跨度可能会有些大。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元十八年, 四月廿九, 凉州, 姑臧县。
春日虽早已到来, 对于河西之地来说,天地仍旧尚未完全解冻。寒风习习, 黄沙道上还有残雪积存。姑臧县城,距离凉州府城只有一日的行程。以东以北是自秦修建的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长城, 以西是绵延贯穿东西的河西走廊, 联结着安西四镇与唐腹地的咽喉要道。
姑臧之名, 得来于先秦时期的月氏与匈奴部落名。姑臧山,神俊雄伟, 层峦叠嶂, 远观好似一朵盛放的莲花,故而得一俗名——莲花山。而就在姑臧山上,还保留着自东汉时期建造的莲花山大寺, 乃是河西最为宏大最为著名的寺庙。融合了吐蕃阐教、截教与小乘佛教之精髓,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宗教文化。
自前隋以来至今, 道教盛行, 莲花山上的庙宇又数度扩建, 如今形成了恢弘的佛寺道观建筑群。河西之地往来之人,大多会上山拜谒,以求平安康健。
这里的地势相当高,登山路并不好走。但是好在,经过数度扩建, 山道亦被拓宽,马车徐徐而上,最终也能登顶庙宇。只是气温是极低的,天寒地冻,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的山头。
当沈绥从马车中下来时,一阵刺骨寒风吹得她双颊泛白,呵气成冰。她不自觉地颤了颤肩膀,裹紧了身上的黑狐领披风,转身,伸手去扶刚从马车中钻出来的张若菡。
“莲婢,小心,地下湿滑。”她紧张兮兮地搀扶住张若菡,看着她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着下车凳,最终站在了地面之上,这才松了口气。可手上却如何也不敢放松,一直紧紧将她半搂在怀中,生怕她有一个闪失。
张若菡已有九个月的身孕,腹部挺得高高的,行路都有些困难。她面色红润,身子又丰润了一圈,为她多添了几分妩媚柔和之感。只是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清冷绝美。她将暖手炉揣进袖子里,笑着抬手捂住沈绥冰凉的双颊,道:
“瞧你又来了,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身子硬朗着呢,你总这般紧张。”
“尽胡言,哪有孕妇称自己硬朗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我就怕你有个闪失。你别像上次那般吓我,我魂都没了。”沈绥没好气地握住她捂在自己面颊上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
所谓“上次”,是指一个月前,她们在灵州朔方时,张若菡站在浩荡黄河的河滩边沿,观赏大河千里冰封的壮观景象。却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若不是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她,还不知会如何。那一次真将沈绥吓得魂飞魄散,以后再也不让她独自行走了,每逢出行必然要亲自搀扶她。
张若菡半倚在她怀中,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皑皑白头山脉,烟雾重重仿若仙境,不由叹道:
“真美。”
“是啊。”沈绥应道。
“这一路行来,我真是大开眼界。回想从前,觉得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如今才算游鱼入海。”
“你的心愿可不就是行遍天下,拜谒大诸佛寺嘛,咱们这一路行来,也算是逢庙必入。如今又依了你上了这险峻的莲花山,你可别再不知足了。等拜过莲花山大寺,我们就要去凉州府了。”沈绥道。
张若菡瞪她一眼,道:“你现在倒好,嫌弃我不让你省心了?”
“哪有……”沈绥连忙否认。可是张若菡这怀了孕就像换了个性子,虽大体依旧,可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皮闹任性一下,让她措手不及。从河北道一路西行的路上,她就不敢放松。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耍弄一番。诸如在她的食物里加很多很多的芥菜碎末,亦或用墨汁在她面上图画之类的,简直让她哭笑不得。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她玩心变得特别重,每每遇到沿途风景,总是流连忘返。有时会疏忽安全,忘记自己是有身孕的人,让沈绥很是忧心。
只是,她还是有分寸的。千鹤依旧昏迷不醒,一日寻不到邪教总坛找到解药,一日就不可放松。行程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可不是张若菡耽搁的,而是沈绥刻意安排的。从河北道幽州府至陇右道凉州府,她们足足走了正常速度的三倍有余,为的,是等一个消息。
早在去年调查江陵朱元茂案时,沈绥就曾发了一封书信给她的师尊司马承祯,希望道门能够帮助千羽门探明丐帮的动向。如今一年过去了,结果终于传来了。道门的威信果真非同凡响,丐帮高层早已知晓自己的组织之内混入了大量的邪教成员,只是苦于缺乏力量,始终未敢动手清除。万幸道门携大量依附于道门的门派来援,丐帮高层立刻开始着手剃除教内的可疑人物。一份长长的名单已然列出,如今,邪教分子的大面积围剿已然开始三月有余。至目前,共计有七成以上的邪教分子被彻底剃除,剩余的大多在逃,还有一小部分被策反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