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在替他们改换面容之后,就神秘消失了。她只留了一封信,用明显刻意掩盖过的字迹,写下了一封不算很长的医嘱,告诉伊颦,事后该如何调理她们的身子,促进她们伤口的愈合。同时留下的,还有一盒生肌膏。信上着重提醒,生肌膏非常金贵,只此一盒,要节省着用,尤其要用在面庞上,而非后背。姊妹俩后背的烧伤都太过严重,已然回天乏术。
后来伊颦曾仿制过那生肌膏,虽有效果,但药效无论如何都及不上那老妪留下的一半。老妪膏药的方子,伊颦至今未能参透。
换面之后,初时她们连张开嘴都困难,只能用芦管吸吮菜、米、肉捣烂之后的糜粥而食。后来总算开始好转,直至三个月后,她们终于能够拆下面上的绷带。
那日,赤糸坐在镜子前,一圈一圈亲手拿下了附在她面上数月的绷带。当她看见镜中那张陌生又俊美、模糊性别的面庞时,她做了个决定。
“颦娘,以后我会以男儿身而活。”她对伊颦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二郎沈壁和儿子沈子东;三郎沈坊与两个儿子沈子江、沈子河;四娘、四姑爷和他们的一双儿女——这几个人是鸾凰尹氏的旁支,只是普通人,没有继承血脉。尹域和尹子绩这一脉是鸾凰血脉的直系后裔。这几个人在血案爆发前因为某个原因也去了长安太平公主府,然后一并被害死了。提前说一下,免得大家有疑问。这些后文都会有交代。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外传·凰涅篇】
从女孩成为一个“男人”的过程是非常不容易的, 尤其对于一个一身伤痛的女孩来说。十一岁的赤糸开始为将来一生做男装打扮而准备, 这一准备就是足足五年时间。
首先, 她要束缚自己胸部的成长, 好不容易卸下来的绷带,又裹了上去, 这一次目的不是为了包扎伤口,而是为了抑制她即将开始发育的胸部。原本女儿家的发髻, 她再也不梳了, 过长的发被剪去, 只余披肩长短,改为日日扎起发辫, 为束发做准备。
然后, 她开始摸索着练习控制自己的嗓音。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喉间虽有肌肉,确是不可控的, 她只能不断探索着用吐纳气流的方式控制自己的声音。她会注意辨听男性的嗓音与女性的区别,琢磨其间的临界线所在, 并不断向其上靠拢。有一段时间, 她会天天坐在金陵城最热闹的茶肆之中, 一坐就是一整日,就是为此。
在赤糸十三岁那一年,她在茶肆遇上了一位擅长口技的高人,并向其请教模仿人声的技巧。那口技高人听到赤糸的嗓音,觉得她真的是因祸得福, 很多学习口技的伶人,梦寐以求的喉腔舌骨,就是她这种喉腔舌骨。他与赤糸一见如故,将自己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分文不取,赤糸因而获益匪浅。此后,她便可利用自己受到烟熏后的嗓子,模仿出至少七八种男女声。其中,就有她此后为“沈绥”这一身份准备的嗓音。随着她整个身体的发育成熟,她的嗓音也逐渐稳定下来。
赤糸的整个十一岁,都是在养伤之中度过。艰苦的复健一直持续到来年,她才算能够自主活动起来。从十二岁开始,她开始了有详细规划的生活。
每日她闻鸡起舞,晨练两个时辰。主要练习吐纳开嗓、基础体能,此后沐浴更衣,用罢早膳,开始读书。她读的书很杂,只要是沈家的藏书,她都看。儒、道、法、墨、纵横、兵、商,没有的书,她会亲自拜访金陵城当地的书院、大族,借阅藏书。从巳时初一直到申时初,都是她的读书时间。有时她会一直窝在书房中读书,有时她又会走出门去,与书院的师生们讨论,或拜访大儒求问。
申时之后,一直到晚膳前,是她练刀的时间。最初她用的是木刀,按照父亲与陆师傅教给她的刀法,一点一点认真地练。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用真刀。那柄被她抢出火海的属于父亲的赤红大刀——鸿鸣,成了她与父亲对话的唯一媒介。父亲曾如何使用这把刀,她一点一点想象着,模仿着,练习着。直至某一日,她将鸿鸣带入了工房,彻夜传来锻造声,几日后,鸿鸣披上白衣,变作了雪刀。唯有锋锐冷厉的刀身,靠近刀柄的根部雕刻的凤凰纹,默然诉说着这柄刀的来历。它一如它的主人,褪去一身红衣,从此孑然白身。
晚膳之后,有一个时辰,她会用来放松。放松的方式,就是制作一些小玩意儿。金陵沈宅,有一间很大的工房,里面材料与工具应有尽有。而万宝库中,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材料,她甚至见都未曾见过。工房中还存放着诸多的图纸,从巴掌大的小机关,到可以承载数十人的自走大辇,闻所未闻的机关山海一般等待着她去探索。有的时候,这些东西会让赤糸沉迷。但她总是会用强大的意志力阻止自己去进一步钻研,因为她知道等待她的使命是什么,她需要有更好的能力去完成。
结束放松,到入寝前的这段时间,她会用来习字。她学着忘记自己从前的书写习惯,开始犹如一个刚学习写字的幼童一般,一笔一划改变自己的字体。这同样也是一个痛苦又漫长的过程。
结束一日的勤学苦练,她才会疲惫地入睡。即便她真的很缺时间,她依旧会留足睡眠的时间,她知道她需要有赶超男子的身高和强健的体魄,这些都需要睡眠来补足。
她将自己逼入极限,几乎一刻不会停歇。犹如一个永无终止之时的旋转陀螺,每日都忙得团团转。她的忙碌,带动了琴奴也开始努力复健,努力读书,也使她似乎忘却了那些致命的伤痛。但是不论伊颦还是琴奴都明白,她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有一日,可以揭开惨剧的真相。为了有一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踏入长安城,重新站在那座被烧毁的宅邸前,为故去的人们上一炷香。她们心照不宣。即便伊颦并不想要沈绥再次走进长安城,那伤心地错综复杂、暗箭难防,回去无疑是巨大的折磨与挑战。可她也不会去阻止赤糸她想要做的事,这已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
那几年,她的身量开始节节拔高,她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她从一个总是一席红衣,灵动纯真的女孩,长成了一个喜着青白衣衫,心思深沉若海,总是面带笑容的少年人。她面上的笑容,是她的面具,一个几乎不会被拆穿的面具,一个她花费了数年功夫熬练出的面具。
十四岁,她决定开始整顿散乱的千羽门。其实这件事,她从十二三岁时就开始思索了,如今总算思虑周祥,开始着手执行。她率先收服整顿了金陵长凤堂,以此为中心,开始向四周辐散。
也就是在那时,几位眼下千羽门重要的领袖人物,来到了她的身边。
整顿扬州千羽门时,她遇见了痛丧妻儿、背叛部族、一路南逃至此的突厥侦查老兵——呼延卓马,为了收服这位了不得的草原雄鹰,她花费了极大的力气,甚至以十四岁的年纪,与当时二十好几,正当青壮年的呼延卓马大战三日三夜。那是一场全方位的较量,呼延卓马一路躲藏,她一路追索,二人在扬州城内盘桓三日三夜不休不眠,只要遇见便出手较量。一直将呼延卓马逼得心服口服,自此忠心耿耿跟随于她。她呕血三升,受了重伤。
不久,她携琴奴南下润州茅山,拜访了天下第一道——司马承祯。司马承祯有天人之智,又是方外之人,姊妹俩真正的身世并没有隐瞒于他。实际上,那一次,赤糸就是带着琴奴去拜师的,她们也成功拜入了司马承祯门下,成为了道门俗家弟子。司马承祯对她们,最初是怜惜,尔后是惊艳,最后变作疼爱。她们是司马承祯唯一的俗家弟子,也是最有天赋的弟子。赤糸的刀法,也是在拜入司马承祯门下,习得道家武术精髓后,得以升华。
她们在茅山之上修习了快一年的时间,此后下山。司马承祯命弟子玄微子下山辅助赤糸与琴奴,玄微子又为赤糸带来了一对自幼在茅山习武的龙凤胎,起名从云从雨,加入千羽门。那一年赤糸十五岁。
就在赤糸与琴奴努力整顿东南一带千羽门势力的同时,司马承祯应诏入长安,不久后寄回一封信给赤糸。
那是赤糸时隔四年后第一次得到长安的情报,情报上的内容不多,但司马承祯刻意写明了他所探得的,关于张若菡和李瑾月的消息。
晋国公主三年前已远赴安西都护府,如今已然嫁与萧八郎为妻,正在边关带兵。
张若菡自太平公主府大火后,患了严重的心病,现已跟随一位佛家比丘尼带发修行,这几年来,除却去过两次扶风法门寺之外,足不出户,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
接到消息后,赤糸那日罕见地有半日什么事都没做,她上了沈府最高的瞻星楼,从楼阁顶端西望远眺,一坐就是很久。直到她下楼后,伊颦与琴奴第一次见她双眼红肿,俨然大哭一场。她甚少哭泣,哪怕一家人惨死火场,妹妹半身瘫痪,自己烧伤遍体,她也未曾流过一滴眼泪。可今日,不过一封来自长安的信,却让她哭了。
她们知道,她不哭并非不伤心,而是伤心深入骨髓,发泄不出。而那日的一封信,终于揭开了她憋闷心口许久的伤疤,使她痛不欲生,痛得悲怆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