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意味深长的遗诏,让整个朝野上下惴惴不安。韦氏集团与李氏皇族之间的争斗已然愈发明显,这遗诏的用意,意在平衡。但这个平衡只能是暂时的、表面的,终有一日,或者说不远的将来,就会见分晓。
但谁也想不到,一场变局竟会来得如此快。
圣人六月初大行,新君登基,改元唐隆。登基不足月,皇位尚未坐稳,一场政变突然爆发。
六月庚子夜,刚从潞州归来没多久的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简,万骑将军葛福顺、陈玄礼,前朝邑尉刘幽求等人,迫使西京苑总监钟绍京打开禁苑通道,帅兵攻入宫中。
政变军队以极快的速度攻陷整个皇宫,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瞬立斩,毙命当场。上官昭容向李隆基奉上自己亲笔起草的遗诏底稿,以示自己对李氏皇族之忠心,然依旧被李隆基冷酷斩首祭旗。
政变结束,李重茂被逼退位,安国相王李旦被拥立为帝,二度登基,改元景云。三日后,临淄王李隆基被封皇太子。太平公主再立大功,加封万户,权势滔天。
那场血雨腥风的政变,与三个孩子其实直接关系不大。但她们却也是这场政变的目睹者,亲眼看到了家中长辈在政变中的表现。
那段时间,三个孩子都被禁足家中,很久未曾出过门,国子监也停课数旬。曲江张府韬光养晦,政变中完全充当了旁观者。太平公主府与如今的东宫则是政变的主角,政变中他们是联合之同盟,然而政变过后,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令人心寒的变化。
这些日子,尹子绩很闷,也罕见地不开心了。一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未能出府玩了,也很久没有见到卯卯和莲婢姐姐了。二是,她知道上官姑姑去世了。其实她和上官姑姑有过几面之缘,她很喜欢上官姑姑,上官姑姑与母亲的关系其实也一直挺不错。上官姑姑教过她诗文,给过她糖吃,一直爱对她笑。
这些日子,母亲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虽然她不怎么会表现出来,但尹子绩能感受到。那日,她曾路过母亲的书房,听到房内有隐隐的叹息声。后来,母亲的侍从携着一卷书文走出,尹子绩追上去抢来看,却发现那是一篇母亲亲笔手书的墓志铭,侍从正要拿去刻碑。
前文尹子绩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最后一句,使她无与伦比地难过,竟是流下泪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从那时起,尹子绩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何人与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血腥杀伐争斗。
作者有话要说: 青云篇大概还有两章结束
关于唐隆政变,我写得比较笼统,实际上细节很精彩,感兴趣可以去查查看。
唐中宗李显,到底是所谓的被韦后、安乐鸩杀,还是因病去世,其实没有定论,我在文中也没有明写。
此外,史书记载,唐中宗李显暴毙后,遗诏是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秘密拟定的,专门添了一句“相王参谋政事”。我个人理解,这封遗诏应当是韦后与太平达成了妥协才会发布。但是事后,韦后想办法架空了李旦所谓“参谋政事”的权力,打破了平衡。
上官婉儿是第一女秘,诏书都是出自她手。她拟定这个遗诏时,大约预感到了以后韦后会倒台,所以自己专门留了一份底稿在身边,以作自己维护李唐皇室的证据。但是可惜,最后还是被李隆基杀了。一代才女,香消玉殒。
上官婉儿的墓志铭,有传说是太平写得。文中,我也采用了这个说法。
第八十三章 【外传·青云篇】
“阿姊…阿姊我们还是回去吧。”
“琴奴, 你到底还想不想出去?想不想见你莲婢姐姐和郡主姐姐?”
“我…我想见, 可我怕母亲会责罚……”
“唉, 你胆子太小了。这样, 若是被发现了,你就说是阿姊强拉你去的。”
“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本也是我要去的。不说了, 到墙垣下了,准备翻墙!”
正是未时, 镇国太平公主府内一片寂静, 夏日蝉鸣阵阵, 日头焦烈,人体困乏, 这个时辰, 大多人都避了日头,在屋内午休。
两个小家伙鬼鬼祟祟,出没于公主府西头的墙垣之下, 摸着墙垣猫腰行走,不多时来到一株石榴树下。尹子绩拨开埋在树根下的落叶, 从其中取出不知何时藏的一只短小的折叠木梯。展开, 搭在了墙边, 然后对尹子音道:
“琴奴,你先上,阿姊随后就来。爬上去后别怕,墙那头是堆放草料的仓库,茅草顶坚实柔软, 你直接跳下去无事。”
“嗯!”六岁的琴奴身高拔高了好大一截,精致漂亮的小脸上流露出认真和紧张。她与阿姊一般,都长着一双凤眸,可尹子绩的凤眸圆而亮,只在眼角收拢微翘,清澈精明;她的眸却斜而长,蕴着天生的妩媚,与太平公主如出一辙。
她借着梯子爬上了墙头,果然与阿姊说的一样,脚下不远处就是公主府外院马厩仓库的茅草屋顶,她跳了下去,然后顺着屋顶的斜坡滑落到地面。她身上虽无功夫,却也顺顺利利地翻过了公主府高大的院墙。
落在后面的尹子绩重新藏好梯子,然后身手敏捷地爬上了石榴树,又从石榴树上跳上墙垣,很快就来到了尹子音身旁。
“这边来。”尹子绩显然早有计划,反复思量过此次行动的每一个步骤。她毫无犹豫地拉起琴奴的手,两个小家伙从公主府马厩的侧门出府,向外跑过一条十字街,尹子绩就带着琴奴招手上了一驾马车,让车夫赶车前往醴泉坊。
那车夫也不是陌生人,是她父亲尹域的属下。她父亲尹域,在长安城有好几家酒楼。太平公主府位于城北永嘉坊南面两曲之地,足足吞下半个永嘉坊,占地极为广阔。而在距离永嘉坊不远的崇仁坊,就有一家她父亲的酒楼——鹭云楼。
鹭云楼往日里,经常会往太平公主府送些新鲜果品、精罕美食,这些都有专人配送。这个专人,是一位崔姓的汉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却很富态很喜庆,总是笑容满面。他来得次数多了,府中人都相识。就在昨日,他还来过一次,也正是昨日,尹子绩悄悄找了他,让他今日驾了马车在永嘉坊外等候。这人倒也胆大,不惧驸马与公主,敢陪着尹子绩胡闹。他虽胖乎乎,瞧着憨态可掬,行事却颇为雷厉,自有主张。
车子很快绕过皇城,来到了醴泉坊。却不停在张府正门,反倒绕于后门附近的院墙处,尹子绩和尹子音踩着车厢顶,翻进了张府院墙。
这还是琴奴第一次翻墙偷偷溜出府,如此顺遂,使她颇为兴奋。不过她也明白,若无阿姊安排好一切,她怕是根本就没办法出来。
从先帝大行、韦后倒台,到如今圣人登基、太子授封,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这么长时间,尹子绩都被困在府中不得出来,她非常难受。现下,长安城中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大多是针对新太子李隆基的。或传他德行不修,或传他好色误国,总之矛头直指他担不起太子储君之重责,担负不起这泱泱大唐天下。
而这些流言蜚语从哪里流传而出,明眼人不需多加思考便可知晓。镇国太平公主府与东宫矛盾日渐尖锐,已然不可调和。即便是圣人,做决策时,都必须时时刻刻考虑到妹妹与儿子的想法,哪怕只是一件小事,都要先派人问一问太平公主与太子的意见,才会下谕旨。若一件事,双方意见不统一,那么圣人就必须三思而后行,这个皇帝做得可谓如履薄冰。
在这样的形势下,身为太平公主的女儿,哪怕不是公主亲生的,尹子绩也绝不可能再去做李瑾月的伴读了。只是这非她所愿,赤糸亦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屈从的人。她昨日已经让阿崔给李瑾月送信了,约定好今日就在张府张若菡那处碰头。赤糸觉得她们仨很有必要见一次面,她总有一种恐慌感,若放任这般下去,或许她们将渐行渐远,以至于再也见不到彼此。
她将这个想法与琴奴说了,琴奴说她也很想去见一见莲婢姐姐和郡主姐姐,毕竟之前那段快乐的时光里,两个姐姐都待她极好。于是今日,赤糸便带着琴奴偷溜了出来。
只是尹子绩并没有想到,她和琴奴刚翻进张府后院,就被抓了个正着。而且,发现她们的人,竟然是她们的父亲——尹域。
“赤糸,琴奴,你们来的比为父预料得要迟。”尹域就坐在张府后院的石墩之上,一眼便瞧见了翻墙进来的两个孩子。奇怪的是,这院里只有他一人,张府的主人,却放任客人独自坐于自家后院,并未陪同在侧。这似乎不合礼数,透着古怪。
“阿爹?!”尹子绩很是吃惊,她完全不知道阿爹为何会在这里。尹域官居秘书郎,每日必须要入宫当职,这个时辰,他应当还在宫里。
“赤糸,你真当阿爹什么都不知道?真当你崔叔什么事都不会告诉我?”尹域身上还穿着赤红的官服,端坐在石墩上,语气很轻松,面带着笑容。但赤糸感觉,阿爹大约是生气了。